在特蕾莎彈奏鋼琴的同時,年老的藝術家也走到了鋼琴旁邊,靜靜地欣賞著她的演奏。
不過他欣賞的方式和旁人不同——普通人用耳朵,而他隻能使用眼睛。
他沉默不語,看著特蕾莎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移動翻飛,仔細注視著每一次的按壓,這些動作在他的腦海中慢慢組合,然後被轉換成了樂曲的旋律。
自從雙耳失聰之後,他就隻能以這種方式來欣賞彆人的演奏了。
他很快就分辨出來了,特蕾莎公主彈奏的正是他本人創作的《g大調第25奏鳴曲。
一邊欣賞,他也在一邊評估這位公主殿下的實力。
這是一首他20多年前創作的曲子,雖然演奏難度並不高,但是節奏輕鬆明快,一回想起這首樂曲的旋律,他不禁又回憶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那時候他還非常年輕,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和希望,創作這首曲子的時候,甚至還能夠聽到杜鵑的啼鳴。
那是多麼懷念的時候啊!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自己的腳下,所以生活當中把人絆倒的那些煩惱,那時候又算得了什麼呢?
音樂家渾濁的眼睛裡,倒映著少女那窈窕修長的身影,此時她已經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了,表情專注認真,眼睛裡好似閃耀著寶石般的輝光。
而她的手指既迅捷又有力,而且按鍵也非常準,沒有出現一次失誤,顯然從小學鋼琴下了多年的苦功吧。
看來這位特蕾莎公主,確實不是那種附庸風雅找樂子的無知少女,而是真正熱愛藝術和音樂,尊崇自己才華的人。
不知不覺當中,他的心情不禁好起來了。
這麼多年了,他早已經從公眾的視線當中漸漸淡出,好久以來都沒有接待過這樣熱忱而又美麗的訪客,所以看到此情此景,任誰都會心情愉快起來吧。
他不禁瞥了一眼站在他旁邊的少年人,此時這個少年人也靜靜地站在原地,聆聽著特蕾莎公主的演奏,但是他又好像疏離在外,並沒有沉醉其中,他看著特蕾莎的眼神,就音樂家看來也並無多少戀慕——至少和公主殿下看他的眼神完全兩樣。
啊,幸運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也不在乎自己輕易得到的東西,世界總是如此。
他在心裡忍不住為自己年輕的訪客感到可惜。
聆聽演奏的艾格隆,突然發現一張紙條湊到了自己的麵前。
他先是有些愕然,但是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這是貝多芬先生在跟他交流。
“據說您是拿破侖的兒子?”他看清楚了紙條上的字跡。
他看著貝多芬,然後直接點了點頭,以這種方式開始了和這位大師的交流。
貝多芬靜靜地打量了少年人,仿佛要借此機會從他身上看出某個人的影子一樣。
許久之後,他又拿起筆來,唰唰地寫了起來,然後把紙條遞給了艾格隆。
“我曾經崇拜過那個人。我認為他是來自於新世界的雷霆,代表著上帝的意誌,代表著人類的自由,他駕馭著革命的烈火,就像普羅米修斯一樣,把寶貴的自由從天堂裡帶給人類……然而我錯了,他把自己變成了皇帝,把法國人從公民變成了臣仆,他自以為這是抬高波拿巴這個姓氏,然而實際上卻隻是磨滅了自己的英魂!從那時候起他就喪失了我對他的崇敬,我曾為他一次次地戰勝德意誌皇帝而叫好,但是現實撕開了這位偉大征服者的表皮之後,我隻看到了一個科西嘉小地主,而沒有看到一位聖賢!他是英雄,但是他讓自己止步於英雄,他用自我陶醉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那些偉大信條的價值。”
這一大段話充滿了豐沛的感情,顯然在拿破侖已經死了好幾年以後,這位曾經的崇拜者還是對自己的信仰崩塌而感到憤憤不平。
貝多芬曾經確實曾經崇拜過拿破侖,在他看來,拿破侖力挽狂瀾,以鐵腕重整了混亂的法蘭西共和國,並且賦予了這個國家以平等的權利,他曾經想過把自己的《第三交響樂獻給這位偉大的英雄。然而,聽到拿破侖稱帝的消息之後,這位憤怒的音樂家撕掉了“獻給拿破侖”的標題,重新改名為《英雄交響曲。
對這位音樂家的憤怒,艾格隆可以理解,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您可能高估了法國人對自由與平等的熱愛。那是屬於巴黎人和外省知識分子的精神娛樂,大多數法國人隻想著安全和富足,對他們來說這兩樣東西已經足夠奢侈和遙遠了……雖然一開始他們也曾為革命的喧囂感到激動,也想要打破舊日的剝削者們,但是經過了一幕幕腥風血雨的創傷之後,他們已經倦怠了,他們隻想回歸安寧,他們也不再相信之前曾經相信過的一切……先生,請原諒法國人吧,他們還能相信誰呢?他們還敢相信什麼呢?吉倫特派殘殺了教士和立憲派,雅各賓派殘殺了吉倫特派,然後雅各賓派自相殘殺,接著熱月黨人又把殘存的雅各賓們送上了斷頭台……每一次,這些手執屠刀的人都自稱自己代表人民,那麼人民能做什麼呢?他們隻能一邊歡呼一邊心驚膽戰,隻怕下一次屠刀就輪到自己頭上。漸漸地他們覺得夠了,他們想要停下來,甚至為此付出更高的代價也在所不惜,所以他們才會那麼心甘情願地自降為臣仆——因為大多數人本來就習慣了身為臣仆的日子,他們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而那些不願意的人早就自相殘殺殆儘了,甚至都不需要拿破侖來動手。”
艾格隆寫下了這樣一大段話之後,又在最後加了一句,“我不是在強行辯解,我隻是說,帝國在最初是得到絕大多數人的歡迎的,這一點任何一個親曆者都會承認。如果沒有這種歡迎,一個毫無根基的科西嘉人又怎麼可能坐上皇座呢?孤身一人是無法為王的。如果您要指責他毀滅革命,那麼我隻能說革命自己早就把革命毀滅了。”
接著,他將紙片重新遞回給了年老的音樂家。
貝多芬拿起來看了一下,然後頓時陷入了深思。
接著他又寫了紙條遞了過來。
“也許您說得有些道路,但是我還是非常不能理解,為什麼法國人以自由為名把國王和王後、以及前前後後一大堆人送上了斷頭台,卻又甘願為另外一個家族高喊萬歲?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
艾格隆微微笑了笑,然後又寫了一條回了過去。
“也許理想主義者認為自由高於生命或者任何東西,但是對大多數凡人來說,怎樣讓自己和家人活到明天或者明年才是更重要的事情,革命者也許帶來了自由但沒有帶來麵包,相反物價飛漲,貨幣卻一直在貶值,他們已經把人民逼瘋了,為了擺脫這一切人民甚至願意被魔鬼拯救。帝國給了人民穩定的物價和就業,人民並不在乎它是怎麼做到的,也不在乎這是國王給的,還是總統給的,或者是皇帝給的,這對他們來說不重要。既然羅伯斯庇爾沒有做到而拿破侖做到了,那麼他們當然為拿破侖歡呼,一切就是這麼簡單——血腥的恐怖不僅僅消滅了許多人,還讓更多人寧可以苟且求生來擺脫它,哪怕代價是做一個野心家的臣仆他們也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