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之後,艾格隆又把埃德加叫到了自己的身邊。
兩個人一起散步,又走到了樹林旁邊。
在白天漫步於林邊,又是另外一番景色,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蒼翠,充滿了春天的勃勃生機。
“埃德加,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艾格隆問。
“在這裡呆幾天之後就走,畢竟名義上我是在和妻子做新婚旅行,接下來還是要去意大利的。”埃德加笑著回答,“陛下,您有什麼吩咐嗎?”
“我倒是有個想法,希望你接下來配合一下。”艾格隆看著埃德加,“埃德加,我需要借用一下你的才能。”
“嗯?”埃德加明顯有些驚異,“您……您想要讓我做什麼呢?”
“你繪畫不錯,所以我希望你能幫我創作一組簡單的畫冊。”艾格隆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畫好之後我準備大規模印刷,然後散發到法國境內,尤其是農村——畫得一定要簡潔但富有感染力,即使文盲也能看懂。”
雖然昨晚的談話已經證明埃德加確實不是一個適合乾大事的野心家,不過本著物儘其用的原則,艾格隆也不會放過他。
“您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呢?”埃德加明顯還是很迷惑,“把畫冊交給農民們有什麼意義嗎?”
“我需要造神。”艾格隆簡單地回答。“農民需要一個神靈,那我就幫他們樹立一個。這些農民雖然分散而且無力,但是他們的數量龐大,隻要有人能夠聚攏起他們,發揮他們所擁有的人力和物力,那麼一定就可以謀求大事。現在我就準備開始著手聚攏他們。”
“……這樣真的行嗎?”埃德加明顯有些為難。
哼,你懂什麼?艾格隆在心裡不屑地笑了。
農民當然會支持波拿巴家族。
雖然在拿破侖帝國的統治體係當中,農民是承受最多壓榨的階層。
帝國連年的征戰,帶來了連續十幾年無休無止的兵役,而權貴階層和城市的布爾喬亞們可以依靠花錢買人代兒子服役,農民卻沒有資本逃避兵役,他們是被征兵最多的群體——到了帝國末期,甚至有不少農民為了逃避兵役而自殘。
問題來了,為什麼帝國時代承受最多剝削和兵役的農民階層,為什麼在帝國覆滅以後反而最懷念帝國,忠心支持波拿巴家族呢?
曆史的種種機緣巧合,往往會造成啼笑皆非的現象。
在考慮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明白一個前提——這是19世紀初,法國社會剛剛從靜態的農業社會當中走出,大多數農民甚至不識字,更彆提有什麼政治覺悟了。大革命時代那些“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對他們來說是那樣遙遠,他們甚至感受不到其意義。
這些巴黎人看不起的“鄉巴佬”,他們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幾次機會去臨近的省、一輩子也沒有閒心去看幾本書,法蘭西燦爛的文化和藝術那都是城裡人享用的奢侈品,與他們幾乎絕緣。
在這樣一群人當中,精神生活隻能用“貧乏”來形容。
越是精神貧乏的人群,越是需要精神支柱,需要擺脫對生活貧困的恐懼,對死亡和病痛的恐懼。在大革命時代之前,天主教會承擔了法國農民精神生活的職責,那些深入到鄉村的教堂神父們指引農民們的生活,見證他們的出生、婚姻以及死亡。
然而大革命卻摧毀了這一整套生活模式,共和國一開始就對教會充滿了敵意,政府為了緩解財政危機,大量沒收教會資產、屠殺教士,把貴族和教士這兩個統治階層暫時地驅離了法蘭西的土地。
共和國將貴族和教會的土地大量拆分變賣,於是農民在革命當中得到了土地,卻失去了原本世世代代遵從的生活模式,出現了信仰真空。
疾風暴雨的大革命摧毀了舊的生活,卻沒有來得及建立新的生活模式就宣告結束,留下一群迷茫的農民,矗立在法蘭西廣袤的原野之上。
教會在大革命當中損失慘重,還沒有來得及重建原本嚴密的教堂體係,而農民的精神真空卻不會等待,而是自行找到了其他方式來填補。
他們用來填補精神真空的,就是“拿破侖”這個名字。
共和國觸動不了農民,複辟的波旁王族也同樣隻是巴黎的國王而已,離他們太過於遙遠,隻有拿破侖,這個偉大的皇帝,存在於他們每個人的口口相傳,是他們貧乏生活當中罕有的精神調劑。
農民們在一天的辛苦勞作之後,他們所剩不多的娛樂方式之一,就是圍在拿破侖時代的老兵們身邊,聽著他們講述自己追隨皇帝陛下遠征的光榮征程,感受一個他們從未有機會接觸過的世界,一個充滿了光輝的世界。
於是,“拿破侖”這個人從退位的皇帝、客死異鄉的科西嘉人,被加上了神聖的光環,成了他們貧乏生活的信仰,一個真正的偶像。
被打得支離破碎的舊社會、沒來得及建成的新社會,兩者在法蘭西的上空激烈撕扯,而它們在鄉村的夾縫中,造成了這股拿破侖信仰。
這時候拿破侖本人是什麼人、他的統治到底對法國是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都已經是無足輕重的問題了,他的死正好讓他更加偉大——因為死去的偶像永遠不會再破壞自己的崇高了。
正是因為農民們的這股信仰,在原本的曆史上,1848年也就是拿破侖死去27年後,拿破侖三世參加了法國曆史上第一次公民直選的總統選舉,以550萬票對150萬票贏得了壓倒性的勝利,當上了總統。
在選舉時,拿破侖三世前往各地巡遊拉票,而每到一地都會引發農民們的歡呼雀躍。
拿破侖三世之前幾十年一直都在外國,而且此時一文不名,為什麼他能夠得到這樣熱忱的擁護?
毫無疑問原因隻有一個——他擁有著偶像的名字。
他隻有這樣一項資本,但隻需要有這一項資本就在選舉中無往不利。
而後來,拿破侖三世最終發動政變成為了第二帝國的皇帝,實現了波拿巴家族的複辟大業,1852年他再度發動公民投票,在法國全國就是否恢複帝製這一問題舉行全民表決,結果顯示,結果7824萬票讚成,253萬票反對,法國人再度以壓倒性的票決歡呼偶像的歸來。
——原本曆史上所發生的事情,也無比準確地給予了艾格隆以指引。
對艾格隆來說,他最大的依仗,同樣是他所繼承的名字,甚至他的正統性比自己的堂兄還要更高,因為他原本就是帝國唯一的繼承人。
他需要利用鄉村之間的偶像狂熱,來成為自己複辟帝國的助力。
如果愚昧的狂熱對他有用,那麼他就會擁抱愚昧的狂熱。
“我要編造神話,再怎麼離譜的神話也對我有用。”看著遠處的樹林,艾格隆平靜地說,“對農民來說,最直接的宣傳手段就是畫冊,而你據說是一個天才畫師——埃德加,我希望你不至於辜負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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