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窄屋,同樣的布局。
木墩,條桌。
隻是相較羅蘭,那條桌蓋了張縫滿金色十字的厚重白底布,遮擋住了仙德爾的視線。
她要麵對的也並非三位審訊官。
隻有一個人。
一個同樣灰發藍眸的老人。
他笑得溫和,漣漪行過後在他臉上留下仁慈的褶皺。
加裡·克拉托弗。
一個姓氏以他為榮的老人。
倫敦教會下「不仁之廳」的負責人——即羅蘭去過的,受‘淨化’的、立滿粗大石柱的‘白廳’的負責人。
主教。
高環儀式者。
功勳卓著的「聖徒」。
“你該多來看看我,仙蒂。”加裡·克拉托弗就坐在椅子上。簡潔的白袍一塵不染,胸前掛著一枚閃亮的十字。
他聲音沉穩,其中隱藏著令人心靈寧靜的力量。
“我太老,活不了多久。”
他沒有安排訊問,隻是獨自一人見了自己的孫女,和她聊著生活中的瑣事——他似乎很擔心她在審判庭過的不好,和教會的關係惡化後,會遭到執行官的白眼。
他擔心她的生活,她的安全,她接觸了什麼人,她的未來該何去何從…
老人總擔心太多事,而孩子通常不耐煩這些。
“做執行官太危險了,仙蒂,我不該讓你來審判庭的。”
他那日益黯淡的藍眼睛注視著這世界上自己唯一的親人。
她本該於午後溫暖陽光穿過教堂上方的玫瑰窗時,燙上一杯紅茶,翻開上次沒看完的那頁,或在如琴鍵般有序羅列的寂靜書庫中踱步。
而不是在灰塵、鮮血和刀劍中傷痕累累。
“這是我的錯。”
他說。
仙德爾露出極標準的微笑,刻度精準的嘴角停留在不多不少的位置上——少一分不太親切,多一分顯得虛假。
她輕輕搖頭。
“這不是您的錯。”
少女的聲音灰暗輕飄,仿佛屋內熹微燭火上空漫無目的的塵埃:“我隻是認為相較做個慈悲無玷的修女,在大庭廣眾下向您在內的諸位虔誠者展示自己的聖潔潮,不如到審判庭感受金焰的熾熱。”
“那或許更適合我。”
加裡·克拉托弗靜靜看著她。
隨著年齡的增長,幼獸將學會反抗父母。
其中強大的,甚至嘗試攻擊曾經族群裡的統治者,企圖奪取首領的地位。
——他就像看一個處於叛逆期的孩子一樣看仙德爾,看她雙手放在膝蓋上,挺直了腰,乖巧而沉默的同大人抗爭。
“你父母留下的錢還夠用嗎?”
你父母。
這話讓那完美的麵具上出現了一條裂痕。
仙德爾笑著點了下頭:“當然,爺爺。他們給我留了不少錢,還有房產。”
“是啊,他們愛你…”
加裡·克拉托弗抹了抹眼角,提起自己的女兒和女婿,不禁流出淚來。
“他們被烈焰吞噬,我很難想象那有多痛苦…”
“萬物之父啊…”
“請垂憐這兩個痛苦的靈魂…”
“他們在烈火中掙紮…”
仙德爾·克拉托弗微笑著凝視自己血緣上的親人,看他痛哭流涕,聲音如那優美輕快的《田園》突然墜入暴風驟雨的第四樂章。
他看起來非常痛苦。
就像路人哭一個從戰場上回來,丟了兩條腿的士兵一樣痛苦。
“他們愛著你,仙蒂。我也和他們一樣深愛著你…”
舞台上的人表演,舞台下的人欣賞。
直到表演者掏出手絹擦拭完眼角。
“修道院很適合你,仙蒂…”加裡·克拉托弗說。他那黯淡的眼裡充滿了悲傷,這悲傷也仿佛在此時此刻有了重量般沉沉壓在仙德爾的肩膀上。
“伱本該成為下一任聖女。”
老人搖頭。
“你博學,充滿智慧,虔誠而純淨。”
“你有著優秀的天賦,未來必定成就不凡…”
這聲音如滾過赤焰的烙鐵企圖在一顆堅冰雕成的心臟上安營紮寨,燙出汁水,滋滋作響。
而仙德爾也終於和記憶中熟悉的長針重逢。
那無形的,穿過她大腦和心臟的長針。
她曾無數次遭遇這毀滅性的颶風,像吞咽刀片一樣艱難吞咽渡過的時間。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