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爾斯先生決定去死。
他深思熟慮過。
還是決定去死。
除了平日裡心事重重地躺在發黃的床單上,和那些讓他連翻身都很難的雞骨頭、空酒瓶和煙頭作伴外,脊髓裡針刺般的痛苦讓他的兩根眉毛再也不分彼此:他很久沒有寬宏大量過了。
也許這是就是報應。
他想。
但若再來一次,他還是會乾同樣的事。
泥痕折印遍布的風衣與鬥篷潦草拋在破損嚴重的地板上。屋裡所有窗都緊緊關閉著,空氣渾濁的像是半條街的人剛來這裡排泄過一樣。
他那仿佛失戀者千瘡百孔的心靈的內褲掛在手套該掛的地方,手套掛在放襪子的盒裡,襪子穿在腳上,被腳趾頭刺穿。
他翻了個身。
哀嚎出聲。
他病了許多年,越來越嚴重。
曾有醫生來瞧,但同樣的醫生,不同的時間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在數日前,或者一兩個月,他記不清了——那時他還頗有財富,女人變著法在他麵前賣乖,搔首弄姿隻為了他兜裡那點不軟不硬的、上了年紀的笑聲。
直到有人同他嘀咕了一個‘大投資’。
大項目。
一個特殊、隱秘的組織(據說),一個不為賺錢、隻為調查的項目(據說),一個確實得了不菲彙報的朋友(眼見為實)。
然後。
他就變成現在這幅模樣了。
萬貫家財像個剛開始入夜工作、還沒學會怎麼討好男人的姑娘似的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它們就這樣消失了。
韋爾斯從先生變成了泥腳趾,這些日子以來,他倒很久沒能聽見有人再稱呼他先生。
醫生也是。
他沒了那些讓身體酥酥麻麻的藥,買不起藥,也買不起醫生的噓寒問暖,他們給自己的那些沒什麼用、但聽起來格外舒坦的良好建議——就連妻子都開始嫌棄他,並在一個寧靜的夜晚悄無聲息地離去。
他沒有孩子。
現在也沒了妻子,沒了錢和房子。
“但我還有一身治不好的病。”
琢磨怎樣去死的男人嘀咕。
——如果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會想要去死呢?
那可要下地獄的。
但韋爾斯已經受不了折磨,心靈上的,身體上的。
他甚至不敢離開這間將要倒塌的房。
他鬼鬼祟祟,在東區遊蕩,生怕遇見曾經的好友來‘噓寒問暖’,聽他說上幾段悲慘趣聞,接著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事實上,東區是沒法遇見他曾經好友的。
韋爾斯琢磨怎樣去死。
繩索嗎?
當人發現他的時候,他大概會像一具風乾的肉條一樣在房間裡垂著?
韋爾斯又‘唉’了一聲,忍著渾身劇痛,從床上坐起來,兩隻大腳在滑膩的地板上蹚了幾下。
索性光腳下了床。
他翻出許久不係的領帶,搖搖頭。又從便桶旁撿起一根毛躁的麻繩,抬頭望了望房梁,比劃幾下。
試了幾次。
哢嚓哢嚓地撓了幾下頭皮。
衰老的身體不再支持他做出如此大幅度的運動,就像自己沒法讓女人生孩子一樣,手臂的準頭也不夠了。
他轉了好些圈,最終決定披件衣服,到街上碰碰運氣:
沒準有哪個不長眼的車夫能讓自己解脫。
冬末,屬於一個輪回的終點,萬物即將迎來再一次的複蘇。
可韋爾斯的人生卻走到了儘頭。
他看著那些年輕的、高個兒的小夥扣著呢帽,流裡流氣地調侃那些路過的姑娘。他們蹲在牆角或哪個皮鞋匠的攤位旁,裹得厚厚的,嗬著白氣,夾著煙卷,生機勃勃。
老韋爾斯隻是顫顫巍巍經過,他們的目光沒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他隻想被馬車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