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被廢兩年了,也許是因為母親死了,自己再也看不到複位的希望,所以破罐破摔,擴建宮室而占了祖父文帝劉恒的宗廟轄地,由此被漢景帝征召覲見。劉榮啟程,上車伊始而車軸斷裂,這被認為是不祥之兆,江陵父老相顧泣涕,說,大王回不來啦!(“吾王不反矣”)果然,劉榮剛到長安就被召到中尉府(執掌長安治安警衛),交由中尉郅都審問。獄中的劉榮想要給景帝上書,但郅都給看守劉榮的獄卒下了死命令,嚴禁他們送給劉榮刀筆。後來劉榮通過他的老師,前太傅魏其侯竇嬰的暗中幫助,才拿到刀筆,得以上書。劉榮的這封“血書”遞出去後,立刻就自殺了。“臨江王既為書謝上,因自殺。”一般來說,獄中上書多是認錯求饒,又或為自己所為辯解,又或動之以情,總而言之,上書的目的應該是保命。可是為什麼上書之後,劉榮立刻自殺,也不等等景帝的“批示”和反饋呢難道是在獄中受了莫大的羞辱,故而激起他的烈性,就此捐棄年輕的生命又或在上書之前就已經知道答案,上書不過是死前最後的傾訴皎皎明月從鐵窗內探出頭來。劉榮的屍身懸在梁上,投下的影子在滿地的銀光裡搖來蕩去,這大概就是一代皇子留在人間最後的痕跡吧。劉榮算是被郅都逼死的,竇太後知道後怒不可遏。所謂“幼子長孫,老太命根”。她借口說郅都犯法,要把他貶為庶民,為孫子報仇。身為父親的景帝,反應卻十分奇怪,他沒聽太後的,他特派一個使者持節到郅都家中,改任他為雁門太守,抵抗匈奴,還給他臨機專斷的大權。郅都遠走雁門,竇太後伸手不及,一時間也拿他沒辦法。漢朝的皇帝,大多是所謂“孝子”,死後的諡號裡也多有一個“孝”字,如“文帝”實際上是“孝文帝”,“景帝”實際上是“孝景帝”,“武帝”其實是“孝武帝”……這郅都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敢逼死皇子,而孝順的景帝又為了保他而忤逆生母郅都,生卒年不詳,河東郡楊縣(今山西芮城東)人,文帝時曾做過郎官隨侍文帝一旁。關於郎官,古史學家說,“郎”通“廊”,一般是指立在宮殿走廊裡的侍衛,聽憑皇帝差遣。拜為郎官,就成了皇帝的“身邊人”,每天得聞軍機大事,耳濡目染,不知不覺間便培養了政治眼光,積累了政治經驗。又,郎官長年隨在皇帝身邊,陪他騎馬打獵,為他保駕護航,皇帝差不多能叫出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對他們知根知底,一旦某個官職空缺,他們總是第一批進入皇帝視線的候選人。出擊匈奴、彪炳百世的大將軍衛青做過郎官,為武帝出謀劃策、籌錢籌糧的大司農桑弘羊也做過郎官。入選郎官有三條途徑:一是蔭任,功臣後人和秩級二千石以上的官宦子弟可憑蔭恩直接入選為郎;二是家世殷厚,捐錢四萬以上,其子弟也可為郎,景帝時,司馬相如就是捐錢為郎;三是“天賦異稟”,如桑弘羊就是因為有心算的能力,在其十三歲時被選為郎。《史記酷吏列傳》裡,記有這樣一句郅都的座右銘:“己倍親而仕,身固當奉職死節官下,終不顧妻子矣。”就是說,我既然離開父母做官,就要奉公守節、以身殉職,哪裡還管得了妻子兒女郅都是有名的酷吏,心狠手辣,他時常扯著脖子喊出“倍親”“不顧妻子”這樣的冷酷絕情話,而且一天喊上好幾次。景帝的時候,郅都升為中郎將。有一次他隨從景帝去上林苑,景帝的妃子賈姬上廁所時,一隻野豬跟著竄了進去。野豬凶猛,力能搏虎,賈姬的情況危在旦夕。景帝打眼色給郅都,叫他衝進去救人。但是郅都好像把景帝當成是空氣,沒有任何反應。景帝情急之下,就想自己去救賈姬。這時候郅都卻搶著跪在景帝麵前,把他攔住,隻聽他說:“死了一個賈姬,還可以再找一個,這世上還缺美女嗎陛下不知自我愛惜,可曾想過江山社稷,想過太後嗎”原來郅都不進廁所救人,不是因為男女有彆,而是為了皇帝的安危。其實仔細想想,郅都這套歪理根本就說不過去,皇帝進去救人是以身犯險,他郅都身為中郎將,保護皇帝及妃嬪是職責所在,為什麼也不去救人呢還找出這樣堂而皇之、無恥之極的借口!景帝顯然對此未作深思,竟然停住了。幸好野豬隻是出來散步一圈就離開了,已經“被放棄”的可憐的賈姬最終平安無恙。竇太後聽說這件事非常開心,“賜都金百斤”,對郅都重視起來。不過,事情奇怪就在於此。郅都逼死前太子劉榮,竇太後要貶他為民,其實不隻是貶官,從後來的事情看,竇太後有一係列對付郅都的手段,非要把他弄死不可。而他對宮裡的妃子見死不救,竇太後卻對他大加賞賜。一貶一賞的背後,是什麼道理呢原來,不救妃子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兒子是自己的血脈,孫子也是自己的血脈,所以逼死自己的孫子當然罪不可赦。可知竇太後是多麼護短!大概觀察的時間久了,景帝也看出了郅都的才乾,所以任命他做濟南太守。郅都果然不負景帝所望,他初到濟南,不動聲色間就把瞷氏家族的首惡全部滅族,所謂“雷厲風行”不過如此。剩下的人為郅都的雷霆手段所懾,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再恃強橫行。一年以後,濟南郡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有了太平盛世的景象。附近的郡守聽到情況,都把郅都看做長官,不敢跟他平起平坐。這種心理十分正常,在每個人都保持禮貌友善的圈子裡,如果突然來了一個隨時可能暴起傷人的狠角色,這圈子裡的其他人自然會害怕他、附和他。現在,由這些溫和郡守組成的圈子裡多了一個曆史上有名的酷吏,他的名字就是郅都。不光在地方官場揚眉吐氣,郅都在朝為官時也腰板挺直,總是一副要動手的樣子,太史公說他,“敢直諫,麵折大臣於朝”。條侯周亞夫乃是開國功臣周勃的兒子,又在平定七國之亂時立了大功,終於被封為丞相,他長期做將軍,風霜鐵麵上凜凜威嚴,大家都有點怕他,唯獨郅都見了這個頂級長官,作個揖轉身就走。郅都暗裡對周亞夫有點挑戰的意思吧。出身低賤的人對出身高貴的人總是暗裡羨慕,表麵卻要裝出不屑的樣子,也許這種巧妙複雜的心理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郅都如是,後麵要講到的灌夫也是這樣。郅都負責長安治安時,執法嚴苛,毫不避忌,連皇親國戚見到他也不敢正視。也許郅都的冷酷無情已經外化,以致他的眼睛像鷹這樣的猛禽一樣冰冷而又銳利,所以人們稱他為“蒼鷹”。蒼鷹的利爪對準了景帝手指的方向,百發百中,無往而不利,難怪景帝為了保他不惜得罪母親。景帝不會不知道郅都嚴苛冷酷的作風,為什麼把自己的兒子、前太子劉榮交給他審問劉榮畢竟是景帝的兒子啊!這裡麵的道理太過深邃奧妙。不過有人將郅都背後、逼死劉榮的主謀者說成是王娡,卻很難服人。郅都又把他的強硬作風帶到了邊關雁門。匈奴人聽說他的狠絕,知道有他坐鎮,再也不敢寇犯雁門。據說,匈奴人雕刻了郅都的木像作為練習射箭時用的箭靶,因為懾於郅都的凶名,竟然沒有一個匈奴戰士能夠射中。這大概都是編出來的誇張故事。世上哪會有這種事呢除非是匈奴人的雕刻工匠技藝太過高超,以致他雖然可能沒見過郅都,但足以把他那種冷酷無情的神情完整地表達出來,影響到射箭戰士的心神,使自小騎射的他們在放箭的一刻突然失手。郅都所作所為令人側目,他卻不知竇太後也靜悄悄地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自郅都官拜雁門太守後,竇太後就一直暗暗搜集他的罪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景帝還為他辯解,說他是忠臣。“臨江王獨非忠臣邪”太後怒不可遏地回道,聲音尖利刺耳,景帝再沒話說。一代酷吏,“蒼鷹”郅都就這樣被砍了頭。西漢初年,位極人臣的多是貴族,因為他們的祖先追隨劉邦打天下,依功一一封爵。而郅都這樣底層出身的人,想要出頭隻有“討皇帝的喜歡”。郅都明白景帝想要什麼,他做了這樣的角色,又或者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景帝隻是給他提供了一個舞台,讓他通過行動和念白把其冷酷無情淋漓儘致地展現。不管怎樣,二者一拍即合,配合得十分默契。但是,像他這樣劍走偏鋒,不管亂世與否,一味“用重典”的人是不可能長久的。因為他的一心隻忠於皇帝,不管自己要麵對什麼,要麵對什麼樣的對手,要麵對什麼樣的風險,因為他的榮華富貴都是皇帝給的!而在這個國家裡,很多事情皇帝也做不了主的。也許郅都也知道最終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這是他的選擇:與其灰塵一樣默默無聞地靜伏,還不如烈火那樣痛痛快快、轟轟烈烈地燃燒,哪怕最後燒成灰燼!郅都的這把火之所以燒得這麼旺,不僅僅是因為他不怕死、不在乎,更重要的是,他為景帝和一些人除掉了絆腳石,所以他的作為和死亡,幾乎成了理所當然。這是“文景”到“武帝”,社會轉型時期特有的現象,郅都絕非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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