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貞猛地回頭,見崔淨空就站在打開的門裡。
微弱的月亮自窗扉鑽進柴房,隻映在青年側臉漠然的神情上,另一邊卻完全隱沒在黑暗裡,辨識不清。
明暗交錯間,他五官的棱角陡然鋒利起來,線條猶如挺拔而深沉的山川溝壑。
她驀地一陣悚然,端著碗的那隻手抖了抖,險些把湯傾灑出來,趕忙用兩隻手捧穩。
“……給你們熬了些湯,晚上回來喝著暖暖身子,”她不安地道歉:“對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答話。崔淨空微蹙起眉,一動不動地盯著她手裡的碗,不知道在想什麼,馮玉貞手都麻了,他才慢吞吞地動起來。
抬手托住碗,概因他個子高,手自然也不小。指節修長,掌心輕輕鬆鬆就包住了碗底。
指尖便輕輕搭在馮玉貞的手腕上,本該一觸即分,他卻不知為何動作一滯,之後才挪開。
馮玉貞待他接過就急急收回手,崔淨空的手溫度很高,簡直像個火爐,那片皮膚微微發熱發癢,她頗有些不自在。
“空哥兒喝完好好歇息吧,我就不耽誤你了,明天我們還得走挺遠的路呢。”
她乾巴巴說完,恰好浮雲遮月,光線黯淡,就連崔淨空半邊臉都看不清了。
隻聽對麵的人輕輕嗯了一聲,她瞬間如蒙大赦,連忙離開了這裡。
她哪裡知道,崔淨空並沒有立即關上門,而是靜靜站在原地,烏沉的眼珠直直凝視著那道微跛的身影,在黑暗裡猶如一頭蓄勢待發、擇人而噬的野獸。
等人消失在拐角,他才合上門。隨即強撐著踉踉蹌蹌把碗放在小桌上,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徹底耗儘了他的氣力,連再多走兩步回床上都不成了。
上空好像有一把看不見的錘子朝他狠狠砸下,崔淨空身形一閃,終於支撐不住,直僵僵倒在地上。
身體內部湧上一陣接著一陣幾乎要把他撕碎的痛楚,好似根骨被寸寸碾碎。
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細汗,嘴唇發白,左手腕上的琥珀念珠卻發出了詭異的金鈴聲。
金鈴聲響地越來越快,如同刺入大腦的銳物,他神誌已經有些不清,卻並不求饒,也懶得痛呼,倒不如說是已經習慣了。
這是他十歲那年種下的咒。
彼時法玄方丈已接近圓寂,臨死前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他的小臂,混濁的雙眼遍布血絲,幾乎目眥儘裂。
他逼崔淨空發誓永生永世不得濫殺無辜,如有違背,便以他一生功德換其餘生皆如身處阿鼻地獄,受斧鉞湯鑊之苦。
俄而又閃過沾血的衣角,雨夜湍急的溪流,和在他手掌下被悶在水中,拚命掙紮、逐漸疲軟的頭顱,掌控生死時近乎靈魂發顫般的快感。
一幕幕雜亂的畫麵早已爛熟於心。一張半新的,溫順、白皙的麵容忽地浮現在心頭,合掌念經時臉上短短的絨毛被燭光映照得異常柔軟。
月光適時又重新撒在他身上。
崔淨空半邊臉摔在地上,沾染不少塵土淤泥。臉側還在倒下時剮蹭到了一旁堆放的柴火,劃出一道短短的傷痕,狼狽不堪。
即使身體在不停地發出哀鳴,眼眶已經開始往外緩緩滲血,他隻動了動那兩根手指。
指腹輕輕摩挲對撚,仿像回憶那截伶仃的手腕內側,細膩、微涼的觸感。
如同在熊熊燃起的烈焰上潑了一盆冰水般,原本折磨他兩年之久的滔天苦痛,在觸碰到對方時竟然全數消失,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
崔淨空忽地睜開眼睛,眼睫沾著星星點點的血珠,瞳孔因為疼痛已經有些渙散,可他不在乎。
他把那兩根觸碰過她的手指咬在齒間,一點一點咬破表皮,流出血液,再緩緩地舔舐,鮮血將兩片薄唇染地鮮穠不已。
意外的收獲。
在極致的痛苦中,他低低笑了。
馮玉貞走得慌張,回到偏房時仍然驚魂未定,卻越細想剛剛的事越覺得不對勁。
直到睡前吹滅蠟燭的一瞬間,她猛然間茅塞頓開。
起身往窗外望去,果不其然,扁扁的上弦月高掛天際,浮雲繚繞。
話本中,從十五歲起,每個伴雲的下弦月夜晚,崔淨空都會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呆上整個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時方才出來,且神色疲累、衣衫淩亂。
至於緣由,馮玉貞心頭一緊,如同有寒氣躥上脊背,她把被子往身下掖緊,企圖讓自己更暖和一點。
因為十五歲那年,崔淨空第一次親手殺人。
“貞娘,我看崔二一時半會回不來了,要不吃完晌食再走罷?”
“謝過大伯母,”馮玉貞把劉桂蘭手裡的包裹提過來,“天黑了路更難走,我們腳程快點,還能趕上回去吃飯。”
之前陪著馮玉貞在族祠睡的兩個新媳婦剛剛也回老宅去了,隻剩劉桂蘭在這兒等著送一程她。
心善的老婦人此時卻有些憂心忡忡:“也成,不過這崔二大清早就出去了,就跟我說了一句待會兒回來,一下等到現在了。”
提起崔淨空,馮玉貞神情便不自然起來,劉桂蘭卻沒察覺,隻管扯著她叮囑:
“貞娘,你離了老宅,娘家人那邊怎麼辦?彆怨我多事,這下光你和崔二兩個人,可小心點你那個倒黴爹哪天再找上門。”
馮玉貞聞言一怔,這才反應過來。
馮家夫妻二人,統共生育了五個孩子,四女一男,前麵四個閨女都是馮父嘴裡的“賠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