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馮芸就知道,自己的出生給家裡帶來了許多麻煩。
因為她,家裡額外繳納了十餘年的社會撫養費;因為她,母親的工作受到了影響,失去了福利分房的資格;因為她,家裡沒有更多的錢為哥哥找更好的醫院,醫治他的高燒後遺症……
家中大部分不幸,皆因她而起。
所以,她的人生注定是贖罪的一生,她要靠自己的勤奮和努力,彌補這個家庭曾失去的一切,讓整個馮家人都能過上好日子。
她發奮學習,取得優異的成績,考上985大學,父親為她驕傲。她主動承擔家務,洗衣做飯、種菜澆花、清掃整理,幫哥哥寫作業、給哥哥熬中藥……成為母親的得力助手。
自從大四暑假做兼職拿到第一份收入,她就開始給家裡寄錢,掙得越多,寄得越勤。經濟實力為她在這個家贏得了話語權,她可以和母親一起,為哥哥的事業出謀劃策,給他資助,替他掃清障礙,鋪平道路。
她原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和哥哥一樣,在母親心中占據一席之地,沒想到千辛萬苦換來的認可,竟然這麼不堪一擊——母親從來沒有真正接納她。
父親的安慰蒼白無力,聊勝於無。他隻會說“你媽就是這個脾氣,彆跟她計較。你哥哥也是沒辦法,身體有殘疾,離不得人幫忙。”
在他看來,李淑蘭脾氣不好,那麼她犯的所有錯,都可以用這個原因來解釋,然後被理解、被原諒。他看不到她行為背後的偏心和母愛的缺失,也就體會不到女兒真正的痛苦。
他認定兒子身有殘疾,就選擇性地忽視他的能力,認為他離開家人幫助必定難以成事,從不鼓勵他去探索人生的可能,什麼事都由著李淑蘭去安排,去包辦。
這位農業育種專家,在養育兒女的事情上,著實沒怎麼操過心。
馮家的氛圍令譚銘之也感到窒息,他提議帶馮芸出去走走。馮父揮揮手,道:“去吧,散散心也好。”
兩人來到江邊。
落日餘暉映照江麵,漁船優哉遊哉地劃向岸邊,船夫用煙嗓唱著小調,魚鷹靜立船舷。它們完成了一天的辛勞,滿心期待著主人的獎賞。
馮芸聽老人們說,漁民會在魚鷹的嗉囊上束一根皮筋,讓它們抓到魚也吞不下去,隻能吐出來充當漁獲。一隻魚鷹一天能捕二十斤魚,真正能讓它咽下肚的不過區區兩三斤。
她聯想到自己,每年雖然幾十萬年薪,但又有多少真正花在了自己身上呢?
補貼娘家、孩子教育、日常生活、房貸、旅遊、養車,還有意想不到的大項支出、各種人情往來以及必要的儲蓄……作為全家人的供養者,她從不敢大手大腳為自己花錢。
望著橫跨兩岸的九拱橋,馮芸又想起,年少時的自己常常來這裡寫生。
高中時,她曾向母親提出想學美術,考中央美院。
母親卻說,學什麼美術,買顏料要花錢,找老師上課更是不小的支出,還說,考上了美院又怎麼樣?聽說好多畫家連飯都吃不上。
馮芸說,接一些商業單子也能解決生計問題。
母親認為沒有必要,既然最終的目的都是掙錢,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選擇好就業、工資高的專業?搞什麼藝術?
她搬出自己的學生舉例,說某某專業選得好,畢業三年在滬上買房,還在逸江給爸媽換了新房子。
“後來呢?”譚銘之問道。他出神地望著江對麵,遠處的魚鷹正逐一跳上岸,搖搖擺擺地跟隨主人回家。
“後來,我說學建築吧,美術功底還能用得上。”馮芸輕輕歎了一口氣,接著道,“我媽說建築好像還不錯,她有個學生也是建築專業,後來挺有錢的。於是我就選了這個專業。”
“但是你後來也沒乾這一行,哈哈。”
“是啊,賣房子提成高,我就不想去設計院了。那幾年的行情,真好。”
她回想起剛畢業的那幾年,總是乾勁十足,對未來充滿信心。那時的自己,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今天這般境遇吧。
“你想提前回燕京嗎?”譚銘之試探著問。
馮芸想了想,覺得這個提議不錯,家裡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於是和譚銘之一起在手機上改簽了車票。
二人離開江邊,來到鬨市區,見路邊有賣芒果冰的,譚銘之讓馮芸站在原地等著,他去給她買一份。
他剛離開不過幾米遠,一陣強烈的失控感向馮芸襲來,接著,她覺得心悸、頭暈,快要站不穩了。
“老譚,老譚……”
譚銘之回頭看到馮芸臉色慘白,立刻衝過去將她扶住。
“你怎麼了?”
“我突然感覺……快要死了一樣。”
譚銘之從路邊大排檔攤位借來一把椅子,讓馮芸先坐下。
“要不要打急救電話?”
“不用,我先自己緩緩。”
“你嘴唇好乾,我去給你買瓶水。”
馮芸一把拉住他,緊張地說:“你不要走,我害怕,怕暈倒沒人扶。”
“好,我不走。”
幾分鐘後,馮芸漸漸恢複過來,臉上也有了血色,手腳不再那麼冰涼。
“去醫院看看吧。”譚銘之建議。
“不用了,可能有點低血糖。今天沒怎麼吃東西。你送我回家吧。”
譚銘之將馮芸護送回馮家老宅,疲憊的她一沾床就睡著了。
離開馮家時,他心中滿是隱憂。
馮芸做了一夜奇奇怪怪的夢,早上醒來時才五點。她睡不著,索性起床收拾行李。回燕京的車票改簽到今天下午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