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羅盤是道和宮的至寶之一,其間繪有星海陣,以人界為圖譜,點星如子,隻要有一縷氣息,縱然是一隻螻蟻,也無法從陣譜中逃出。
可至今已有十日,他還未探尋到林斐然的蹤跡,這並不合理。
衛常在停在一座小城中,心中不免浮起一個猜想,比如,萬象羅盤會否存在什麼他並不知曉的禁製。
以人界為譜,布天下棋局,星羅棋布,萬象如一……
他回憶著張春和的話語,在念到人界時停頓一瞬,似有什麼要從迷霧中鑽出。
呼哧一聲,一隻紙鳥再度從天際振翅而來,他卻看也未看,隻並指做訣定住其身,紙鳥悠悠落下,尾翼處燒出半片焦黃,將燃未燃。
這是師尊的信鳥,隻要未燃,便權當沒收到。
“哎呀——”
耳邊傳來一道驚呼,他側目望去,正是一個背著褡褳,唇上輕佻捺了兩撇的遊方道人。
這老道人看看那困住的紙鳥,又瞅瞅古樸沉蘊的羅盤,眼中劃過一道精光,不由道:“小道友,你是哪個宗門的,這是下山行走除妖來了?”
這小道友身如扶鬆,眼有明鏡,大喇喇捧著個寶貝,一看便是初初下山不懂塵世的稚子。
他雖看不出這小道友手中何物,但必定是個寶貝,遊方世間,修行進境,大多靠得就是偷拿拐搶,不然拿什麼同宗門世家弟子相比?
今天真是天降大運,迷途中為他送來一隻羔羊。
“稚子”靜靜打量著他,眼無波瀾,隨即麵不紅心不跳地應下:“是,門中師長給了這方羅盤,我卻不大懂如何應用,故而遲遲尋不到獵物,實在令人苦惱,不知道友可有法子?”
“自然有!”
老道人即時回答,他們遊方之人大多境界不高,可行走世間數載,也自有一套或獨特或陰損的尋物之法。
“不瞞小友,我行走多年,忝得一‘蓍草道人’的微名,這占卜之術還算拿得出手,即便是剛出生的妖獸,我也算得!”
老道怕他不信,當即從褡褳中抓出五十根蓍草,一番動作後,斷道:“小道友,你是從中州而來……是道和宮弟子,年方十九,六親緣淺,有修無情之途的大機緣啊。”
衛常在眉頭微挑,眼帶訝異,隨即行了道禮:“道友慧眼,還望施以援手。”
“算命有違天機,需得有所回報。”老道目光落在那方羅盤之上。
衛常在正要抬手解了羅盤上的禁製,隨即一頓,便隻解了一半,又將它遞到老道手中,低眉道:“公平交易,還請道友占算,算過後,這羅盤立即奉上。”
公平?
老道心底暗笑,立即伸手握住另一半羅盤,他本欲趁火打劫,但轉念一想,還是抓出蓍草擺弄起來。
這小兒是道和宮弟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其師長追殺而來,他也頂不住,便是給他算算也無妨,這可是他自願交換的。
老道單手將蓍草在衛常在指間繞弄一圈:“想想你要獵捕的妖獸,是何模樣,是何氣息,心誠則靈至。”
衛常在細細看了他一眼,旋即閉目,照他所言回想,眉目竟漸漸舒展。
老道蹲身擺弄蓍草,逢九減一,三三分離,卦出象起:“嘶——看這命卦,分明是個人啊,你……罷了罷了,道和宮的弟子,遠近聞名的斷不了情。”
老道嘀嘀咕咕,不敢給衛常在聽清,他拈算此人命數,隨即猶疑停下,嘴上念著“怪哉”。
好吊詭的命數,如霧如沼,波雲詭譎,如生還死,千絲萬縷,其間又有大氣運……這不是他能窺視的命數!
老道登時想要停手,卻未來得及,當即跪倒在地,一口含心血噴滿小道友的側顏。
小道友不驚不慌地睜開眼,冰雪之顏上紅白相間,腥味濃厚,兩丸沉如水銀的眼靜靜看去,他問:“道友,如何,可有蹤跡?”
竟是半點沒問吐血之事!
老道人如鯁在喉,也不知要找的是什麼大人物,他哪敢細看,這條小命莫不是不想要了!
他一把搶過羅盤,隨意往東指:“在東渝州,小道友趕快出發罷,晚了又走了。”
少年人也不生氣,甚至還將他扶起身,抬手解了羅盤的全部禁製,清淩淩的眼看他:“道友,多行誆騙,於道心不利。我已將禁製全解,按約,你該實話實說。”
他渾然忘了自己胡說八道的時候。
老道人咋舌,將羅盤收入懷中:“我都吐血了,還能騙你嗎?”
衛常在不解看他:“死人都會說謊,何況活人,更彆提你這般的惡人,說些謊話不過信手拈來。”
老道人跳腳:“誰是惡人!”
衛常在抬手畫訣,將人困在原地,突然刮起的風盈滿衣袍,他靜靜看著他,輕聲道:“你是啊。惡人的眼睛,我見得最多。”
道和宮有一門功法,名喚識珠慧眼,初時可見靈力流動,萬事萬物在眼中皆為滯緩,隨即便可識寶鑒珠,透骨視魂,修至最高,則可見人心。
人心與雙目分明隻隔一層肚皮,卻要修至最高境方可見。
若能見人心,則可淡七情,滅六欲,是以張春和托太徽為衛常在授業解惑,欲其傾囊相授。
修行這門功法需要機緣領悟,太徽便是這樣的有緣人,當年不過便一眼斷出林斐然將將萌芽的天生劍骨,教授起衛常在來自然也得心應手。
可惜衛常在無緣,修至識寶鑒珠便停滯下來,眾人隻得扼腕。
衛常在於此並無感觸,他從不覺得見人心一事有何困難。
貪婪、嫉妒、仇恨、憤怒,俱都遮掩不住,就像吸飽墨汁的劣筆,即便不斷膨脹,收緊,但暗藏不到片刻,便要爭先恐後地從密麻的毛流中濃濃滴出。
他很小的時候,就能看見這些黏稠的人心,這些墨色會滲透在每一張麵孔上,每一雙眼睛中。
他見過很多,他人的,還有,自己的。
眼前這老道人的眼,不過是他平生所見中,最平平無奇的一雙。
他眼神平靜,雙目微眨,一滴血色從睫上墜落,滴到已然出鞘的劍刃上,那劍正落到老道人頸側,泛著幽寂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