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
不久前剛下了一場大雪,銀裝素裹,白色的雪鋪滿大地,看起來就像是一張純潔無暇的白紙。而在這張白紙上:
七零八落的甲胄;
被長槍洞穿、斷頭、殘肢的屍體;
仍有餘溫花花綠綠的腸子;
暗紅色的血跡;
麵目猙獰、死不瞑目的頭顱;
都不知不覺間成了這張白紙的點綴。
本是一張荒原白雪圖,如今卻生生成了一副人間煉獄畫。
雪地中,被斬斷雙腿、胸膛刺穿、僅剩一口氣的蠻族騎兵奄奄一息地在雪地上悄無聲息地爬行著,在他身後拖了幾丈長的血路,扭曲而蜿蜒。
咻!
老李頭踩著厚雪,眉目猙獰地踏雪而至,手起刀落,一刀捅向蠻子背心,前胸穿出。
蠻子抽搐幾下,徹底沒了動靜。
“呼~”
老李頭一腳將蠻子的屍體撩開,順手用刀鋒在其脖子上劃了兩刀,確定蠻子騎兵再也活不了了,麵無表情地抖動長刀,彎曲前臂,染血的長刀在肘窩一拖一拉……沙沙!
汙血擦乾,老李頭回刀入鞘,轉身離去。
鄭家軍一路奔波,終於抵達牙拉索山前。
這一路,他們遭遇了十一次蠻族騎兵的騷擾,鄭浩然遭遇了二十六次蠻族刺客的暗殺。
雖然這些遭遇戰、暗殺最終都有驚無險。
可蠻子的目的並非真的想借小股騎兵的騷擾或暗殺鄭浩然,徹底剿滅這支北征軍。
“他們一是想拖延我們抵達牙拉索山的步伐,二是想讓我們疲於行軍。因此不惜派出上千死士,以死相博,好狠的心。”
鄭浩然也看出了對方的打算。
如此他更能確定,正如國師的密信所言,狼王早已抵達前方,在峽穀後布下天羅地網,想要在這個關鍵的天塹前,與鄭浩然一決高下。
“老鄭,情況有些不妙。”
作為主帥副將的老李頭確認小股騎兵無一生還後,在軍中轉了一圈,麵色陰沉,走回鄭浩然身邊。鄭浩然甲胄未卸,沉默著坐在一塊石頭上,望向軍中。
老李頭在鄭浩然身旁蹲下,取出磨刀石,長刀出鞘。
唰!
唰!
唰!
老李頭撫著刀刃,一下下地在磨刀石上刷著,發出一聲聲富有節律的響聲。
他一邊磨刀一邊說:
“有一百多位兄弟染了風寒,高熱不退,難以上陣。”
“有十六位兄弟的腳長了凍瘡,再走下去,他們的腳就得廢了。”
“小孫……”老李頭聲音中多了幾分哽咽,他咬咬牙,壓低聲音對鄭浩然說了一件事:“你還記得麼,那剛十五出頭的年輕小夥,出征前和隔壁村小姑娘定了親,出門前還和兄弟們吹噓回去就完婚。”
“新來的夥頭兵,小花,那年紀輕輕的禿子,懂點皮毛醫術,給他們處理了一下,那凍瘡壞完了,那禿子夥頭兵將小孫那凍瘡,刮了一層,他說他以前刮過。唉,血淋淋的,看見白花花的骨頭了。”
“刮的時候……小孫是條漢子,咬著軟甲,在軟甲上留下了牙口子,差點將軟甲咬穿了,愣是沒喊出點聲音,說是怕老鄭你覺得他是孬種。”
鄭浩然沉默片刻,抹掉臉上的雪渣子,點點頭:“我等會去看看他。”
“還有十幾位兄弟,燒得迷迷糊糊地,嘴裡冒著胡話,總說自己看見了什麼東西,掉進水裡什麼的,眼睛一睜一閉,沒點神兒,一會說推了扇門,一會說走在綠油油的草原上。”
老李頭將刀磨得鐙亮,起身隨鄭浩然在軍中走動。
受傷的、發熱的士兵躺在簡易製作的雪橇上,由戰馬拖著。
刮去凍瘡的小孫麵色煞白地熟睡過去,嘴裡時不時嘀咕著“翠花”。
老李頭在一旁補充:“他未過門的媳婦就叫翠花。”
在不遠處,和尚背著一口大鍋,正用融化的雪水洗去手上的血汙。
鄭浩然沒吵醒小孫,而是走向和尚。
“你懂醫術?”
“略懂。”和尚雙手合十,有幾分靦腆。
“那正巧,”鄭浩然拍了拍和尚的肩膀:“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們的軍醫了。”
“啊?”和尚也傻眼了,可他想了想,還是點頭應下,拱拱手,大聲道:“是!鄭將軍!”
鄭浩然朝和尚舉起拳頭。
和尚似乎早就知道鄭浩然的“怪癖”,舉拳用力碰了碰。
砰!
二人拳頭碰撞處發出巨大的響聲。
老李頭頭發被吹動幾縷,愣了片許。
鄭浩然眼睛一瞪,隨後大笑:“不錯!”
隨軍軍醫主要處理的是外傷。
鄭將軍離開後,老李頭向和尚叮囑軍醫要乾的活。
和尚細心記下,不斷點頭。
末了,老李頭不忘叮囑:“對了,既然成了軍醫,和蠻子打仗時,不必衝在前頭,上一位軍醫便是太勇了。”
和尚這才知道上一位軍醫是死在衝鋒中。
老李頭走後。
在不遠處偷偷聽著幾人對話的鄭修,麵色不善地揪著和尚走到無人處。
“你怎麼就略懂醫術了?”
和尚目光遊移,回答道:“小僧從前在雲流寺中,無師自通,學了一些。大哥您瞧,當年我那腿傷,不也治好了麼?”
“你那是治嗎?”鄭修咣一聲一個暴擊敲在和尚腦殼上,咚咚響:“你那是體質特殊,腿長肉了!”
和尚嘿嘿直笑:“可小僧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鄭修抿嘴,反問:“你忘了我說的話?”
和尚搖頭:“沒忘。”說著,他微微一笑,雙手合十,從容淡然:“可鄭大哥,你是否還記得,我們於鏡塘鎮停留時,所遇見的事?”
鄭修皺眉:“哪件事?”
和尚笑道:
“鏡塘鎮人,遭百年蟲所苦,他們自古都以燒死孕婦來根治‘棉蛻’。”
“後來,因為小僧不通人情世故,貿然插手,卻讓更多孕婦死去。”
“小僧心中愧疚不已。”
“那時大哥您說了一番話,令小僧茅塞頓開。”
“大哥你說,善惡難分,黑白難辨。小僧做錯了。”
“小僧自責,你罵小僧,錯了,就是錯了。”
“可你最後卻說,”
和尚兩眼清澈無垢,亮晶晶地看著鄭修:“隻需無愧本心。”
鄭修愕然。
他萬萬沒想到和尚竟將他隨口說的一句話,銘記至今。
……
鄭浩然命人清點隨軍物資。
剩下的糧食、加上外出打野味果腹,勉強還能堅持十天。
鄭家軍在牙拉索山下紮營,歇息一夜。
翌日清晨。
一頭兩眼血紅的烏鴉從南方飛來,繞著鄭家軍紮營處盤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