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相才有些錯愕地聽著曹其裡的進言,心中一陣感慨。
他從先前趙清燕的言語神情,再加之許久之前在東風城後山所見,能夠看出這位年輕的皇帝對燕妃用情之深。
但即使如此,曹其裡都敢直言不諱,果然是擔得起“敢為人先”四字。
曹其裡心中清楚自己此言一出,必將引得聖上雷霆之怒,但是為了社稷大計,即使身消玉損又何懼之有。
臣子身死為社稷,既然身著官服頭頂高冠,便要處其位謀其職,進言不違背本心,為天下黎民、為國家本根。
曹其裡,北靈淵人氏,自幼讀書,低頭無愧黃土,抬頭無愧鬼神。
此兩全之策,雖有利於國家社稷,但著實將趙清燕和虎頡兩方都得罪了。
但是這位兩鬢早已斑白的儒士沒想這麼多,依舊是身形挺拔地立於原地,無視於身後的竊竊私語,也無視於身旁徐洪卿如炬的目光。
少年為學,母親常說,人生在世要麼走陽關大道萬人同行,要麼便走獨木小橋一人一馬。
父親過世早,母親將曹其裡一手拉扯長大成人,在其高中之後撒手人寰駕鶴而去。
曹其裡四十五歲未婚未娶,孑然一身獨自一人,因為他早知身居高位不得善終,唯恐身邊親人遭受朝堂政敵辣手摧花,於是毅然決然選擇孤身一人直麵風霜,身前無愧身後無悔。
天下讀書人,心胸不出其外,悲辛皆在其裡。
二
趙清燕怒目看向曹其裡,身子顫抖得越發劇烈,身旁的司禮監見狀不妙,趕忙出言嗬斥。
“曹其裡,違背君意,你可知罪?”
曹其裡麵色不改,身形不退。
“望皇上三思!”
趙清燕一拍把手站起身來,指著曹其裡喝道,“曹其裡!”
曹其裡行禮跪地,仍是麵不改色。
“望皇上三思!”
整座大殿再度變得鴉雀無聲,滿朝文武從未見過這年輕的皇帝發如此大火。
朝堂眾人宦海浮沉十數年甚至數十年,好些人都是前朝舊臣,心中清楚當今聖上與先帝相比確實不甚賢德,曹其裡如今冒著觸皇帝逆鱗的風險毅然進言,可謂是“膽大包天”。
虎頡饒有興致地看著跪伏在地的曹其裡,半晌之後轉身看向龍椅之上的年輕皇帝,“老國師前些日子來清夢城尋我,說讓我帶五弟子找您當麵賠禮道歉,本來是想負荊請罪稍顯君臣之禮,但如今看來已然沒了必要。人生在世難得有鐘情之人,皇上您後宮佳麗數不勝數,怎差一個燕妃?我這五弟子為人重情重義,自小青梅竹馬落入他人之手自然是心中鬱鬱不平,我這身為師父的見弟子如此怎不會心疼?彆的皆有退讓之說,但是這件事,沒有絲毫餘地。念在君臣禮數,我在這稱‘您’,但還望皇上記得,我虎氏守護大慶千年,可不是沒有弑過君的!”
趙清燕聞言臉色一白,一屁股坐回到龍椅之上,喉中一口氣險些不得而出。
一旁的司禮監見狀趕忙伸手輕輕拍打趙清燕後背,且用餘光看向虎頡。
徐洪卿立於虎頡身後,心中不由一涼。
他沒想到虎頡居然有膽子說出這種大不敬的話來,要知道虎氏長生一族的氣運與大慶國運相鉤連,在京城安慶之中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折損自身道行修行甚至是國運。
徐洪卿頓時感到有些頭疼,若是仍由事態發展,恐怕真會讓虎頡將燕妃和兩個弟子安然帶出京城。
趙清燕環視一周,見滿朝文武此時竟是一言不發,再加之一旁的司禮監垂頭裝聾作啞,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將手中玉璽重重擲在地上,隨即便是起身朝著側殿門外埋頭走去。
整間大殿之中的文武百官不知所措,良久之後隻得在徐洪卿的命令之下各自按照位次退朝。
曹其裡行走在人群之後,雙手拂眉,作沉思狀。
他歎息著走出皇宮,在南門偏僻處坐上早就付過錢的人力車。
車夫咧開嘴露出一口壞牙,扭頭看了看穿著官服的曹其裡,笑道,“官人,看您這官服就知道官銜不小,咋還和小的還那二文錢呐?”
曹其裡揮了揮手,示意車夫無需多問,隻管朝住所趕去。
曹其裡的小宅子在三環邊緣處,一個不起眼的小巷之中,與一環的武相府邸相比,可能還沒有徐府管雜役的後院大。
已是入冬,天氣寒冷,曹其裡翻動柴房之中存放著的煤炭,揀了兩塊捎進裡屋,用火折子點起一爐炭火,將手放在火爐前驅寒取暖。
曹其裡褪去官服換上厚襖,坐在床榻邊緣處,肚中甚飽,還無心生火做飯。
裡屋小而冷,陰且寒,這位孑然一身的文相大人,倏地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熱炕頭時的場景。
那時的屋子,似乎比現在的還要小一點,但是每逢北靈淵洲大雪紛飛的時日,卻都不曾感覺到半點寒冷。
小時候曹其裡常常體寒,母親總喜歡將他的小腳放進臂彎裡捂著取暖,然後在兒子半睡半醒之間念書,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大慶通話,結結巴巴地讀著僅認識的幾個大字。
母親讀書不多,一輩子與柴米油鹽和針線活打交道,是個粗人。
但是母親人粗心不粗,身子骨頗差的曹其裡在她的嗬護之下長大成人,未曾生過什麼大病。
曹其裡的名字是父親取的,父親從小在私塾裡念過幾年書,輟學之後便再沒念過書,早早就到衙門中當差,做了好多年小捕快,最後成了能夠吃俸祿的捕快頭頭。
父親小時候總喜歡將衙門中做工剩下的木材帶回家,用小刀鋸子將它們做成小玩具,給曹其裡玩兒。
曹其裡坐在床邊,恍惚之間將早已蒙塵的小木刀取出,放在掌心之間不斷摩挲。
這位文相大人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不年輕了,人近五十知天命,還有五年光景曹其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撐下去。
如今官場風雲詭譎,朝中權勢肉眼可見地朝徐洪卿一方傾倒,就連年輕皇帝的一舉一動皆在徐洪卿以及大內十二監的掌控之中。
曹其裡歎息著拍去手中灰塵,隨意抹了一把臉,一時間臉上斑駁一片。
自己那可憐的老母親和早死的父親,總是勸誡自己做人身正,做事從心,這二三十年來,曹其裡皆是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爐內炭火儘數熄滅,曹其裡蜷縮在床上,時不時地緊緊厚襖,嘴裡含糊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說辭。
這位年近半百的先生,睡夢中竟然見到自己成婚了,夢見自己挽著一名老嫗的手,自個兒額前同樣是白發飛舞。
他猛地驚醒,起身坐在床榻之上,沒來由地以淚洗麵。
先生沒有回憶起什麼傷心事,隻是想起來十六七歲的時候,一個姑娘說自己會一直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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