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我捏碎腦袋的烏羅護,他不是人。”程三五言道:“在捏碎他腦袋的瞬間,我仿佛看到遠方連綿山脈,靜靜屹立在天地之間。不由得在想,山川倘若有靈,就一定要變成人麼?
“我能感應到烏羅護對凡人的仇恨,他不希望山川遭到破壞,這種想法……就如同常人不願身體發膚受到損傷。烏羅護本就是因人而通靈,就連竭力自保、抗拒複仇這等心念,也是受到凡人染化。”
饕餮卻說道:“你說出這番話,是覺得我有機可乘?”
divcass=”ntentadv”“你若真是毫無破綻,就不會這麼問。”程三五淡淡答道:“你有私、有念、有覺,這並不完全是聞夫子的功勞,而是幾千年下來,受到人世染化而成。”
一向嬉笑怒罵、本性難測的饕餮,此刻竟然陷入沉默,荒野上空黑翳盤旋,好似風雨欲來。
“你害怕了。”程三五直視饕餮,宛若鏡照一般,奉還當初的話語。
黑翳如狂潮湧動,變幻莫測,饕餮眼中閃過一絲毒辣殺意,程三五見狀輕笑一聲,反手揮刀,遁入另外一方小天地中,沒有跟對方糾纏下去。
……
夾岸垂柳,翠風映眼,程三五行走在河邊,放眼望去,廣袤田野綿延至遠方,幾座農舍點綴其間,怡然平靜。
自從修成炎風功體之後,程三五識海之中便能開辟出獨立一方,將饕餮摒絕在外,不受其滋擾,能夠讓自己獲得片刻安寧。
但就像饕餮所說的那般,程三五與饕餮的分化,並非全無代價。尤其是身為饕餮半身的不死不滅之能,將不斷消散,最終徹底化為烏有。
因此對於程三五來說,他習武練功,未必是單純變得更強,隻能說變得越來越像人,而不是披著人皮的太古大凶。
沿著垂柳河岸漫步而行,程三五來到一片農家院落,茅草屋舍表麵看上去平常無奇,可是當他推門而入,空間倏然變大,內藏乾坤、須彌芥子。
屋中不見尋常農戶陳設,反倒是連排書櫃,格架中堆得滿滿當當。隨手拿出幾卷書冊翻開,其中既有漢文,也不乏異域文字。
“看來你的故鄉,也有許多神明。”程三五捧書翻頁,看著其中形似壁畫、隻有側身的神明畫像,嘀咕道:“雖然長著人身,可一個個不是狗頭貓頭,便是蛇頭鳥頭……你們那裡居然還有鼉龍?”
穿過連排書櫃,安屈提正在伏案書寫,他見程三五來到,趕緊停筆起身,就像衙署書吏見到上官般謹小慎微。
“其實在小人求學之時,這些神明早已無人祭祀,全部被當做異教邪神。”安屈提無奈解釋道:“也就是小人出身的葬儀教團,還保留了幾分遺存,但祂們已經不再回應凡人的祈求了。”
“那我看你的法術咒語當中,似乎還有不少要靠呼喚名諱、引導法力。若對應神明沒有回應,法術是如何施展運用的?”程三五看著書冊,神態完全不像粗莽武夫。
安屈提回答說:“這……在小人看來,中原許多法術施展之時,也要呼喚名諱、下達敕令,卻未必都有對應神明。”
程三五抬眼一掃,安屈提嚇得腦袋一縮,唯恐自己說錯話。
“那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程三五把書卷隨意扔到案上,一揮手,身旁便憑空出現圈椅,順勢坐下。
“小人陋見,恐怕不免離經叛道。”安屈提還是有些害怕。
“我這裡沒那麼多規矩。”程三五並不在意。
安屈提微微點頭,然後開始講述:“其實小人覺得,呼喚名諱的真實作用,並非感應各路神明,而是反過來用於調攝心念,以便存想。若有對應鬼神,那自然是能夠召遣驅使。但如果沒有,其實也不妨事,同樣能勾招天地之氣。”
“怎麼會不妨事?”程三五眉頭微皺。
安屈提略作思考,言道:“小人遊曆中原,參詳各家經典,至今依舊記得《易經》有雲——‘陰陽不測之謂神’。”
“這好像跟世人信奉的神明不是一回事。”程三五質疑道。
“恰恰相反,我覺得就是一回事。”安屈提忽然認真起來:“當年我在彆處也沒想通,等來到中原,看到聖人教誨,忽然就明白了。所謂陰陽不測、神而明之,正是世間鬼神奧秘所在。
儒門說是敬鬼神而遠之,可在我看來,儒門先聖恰恰是洞徹了鬼神之事。他們是看透了,而且看得太透了,若是再無敬意,反倒不好。”
程三五沒明白過來:“這哪裡不好了?既然看透鬼神之事,卻仍要裝腔作勢加以禮敬,這不是虛偽麼?”
安屈提臉色變得有些尷尬:“小人當年就是這麼想的,也是因此心安理得利用祆教為禍,可結果如何?”
程三五一時無語,安屈提繼續說:“在小人看來,所謂神明,本就是世人與萬物相處之道。凡人臨河而居,既要取水為用、也要防範洪澇,因此河神既可能是福佑百姓的善神,也可能是為禍一方的惡神。至於是否真有這麼一尊鬼神,反倒並不重要。
“因此敬鬼神,根本在於敬畏天地、審視己身,不要因為自己短淺見識便妄圖淩駕於萬物之上。這既是一種與天地萬物的相處之道,不要搜刮過甚,致使氣數失序,也是一種保全自身的修養之法,不要放縱物欲,常懷克己自省。
“聖人以神道設教,乃是借天地之災變、自然之妖異,彰顯事跡以感動穢行之人,使其自懲警肅。賢達之人明悟此理,自然不必多言。中下愚人信妖祥之事,懼鬼神加禍己身,因此不敢妄動。
“這才是敬鬼神而遠之的道理所在。倘若毫無敬畏,恣意放縱,連自身處境都看不清楚,豈不是自尋死路?”
程三五看著安屈提,心想這家夥經曆過一番生死,性情大變,一改往日傲慢,反倒變成滿口聖賢學問,讓他感覺十分奇妙。
“你對中原學問……倒是懂得不少。”程三五放眼書櫃:“可我看中原之外,也算異彩紛呈。”
“說實話,小人一路走來,當屬中原氣象最為鼎盛。”安屈提直言道:“若非如此,不會有今日感悟。”
“既然你懂得這麼多,對於外麵那個饕餮,有什麼看法?”程三五問道。
安屈提沉思片刻,反問道:“尊者,您是打算消滅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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