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為何……為何終究不得善終?
他已經下定決心放下了。
他曾殺他,欺他,辱他,韓齊全都不顧了,隻要一個完完整整的他陪在身邊,哪怕恩怨相對,哪怕枕邊臥虎,他都認了。
“林樂天……”血絲從齒縫落入地麵,了然無痕,那些曾有過的愛恨仇怨也會如此嗎?
……
“辭官?”宗衍撩開袖袍,抬起眼詫異道,“如此突然?”
韓齊垂著臉,低聲道“臣累了。”
宗衍神情一滯,放了手上的朱筆,一步步走下殿,走到韓齊的麵前,方才道“你正值春秋鼎盛的年紀,怎麼說累?”
韓齊抬起臉,麵上平靜無波,“臣請辭,望陛下準允。”
宗衍沉默良久,突兀道“七年前,小林子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朕想他或許是厭倦了宮裡的生活,他從江南來,”他抬眸望向殿外朦朧的雨簾,語氣懷念道,“朕幼時常聽小林子提起江南的好風景,”他回眸望向韓齊,“你說,小林子會不會回了江南了?”
韓齊雙拳蜷起,淡淡道“臣不知。”
“朕放你歇一歇,去江南走走,”宗衍重新將目光投入雨幕,“這個季節,江南正是花紅柳綠,無限風情,你去散散心,也好。”
韓齊沉默地行了一禮,緩緩退下。
下了雨,宮中紅牆綠瓦都染上了一層薄霧,依舊是肅殺莊嚴,江南……他是從江南來的,怪不得生得那麼美,韓齊按住刀柄,深吸了一口氣,冷酷的麵容模模糊糊得柔和了一瞬。
廢棄的關雎宮著了一場大火,宮人們憊懶,關雎宮裡倒是沒人,故而也無人受傷,隻是花園燒得厲害,焦黑一片。
……
韓齊離京了,隻帶了一個水晶缸子,裡頭兩條肥得快走不動的魚不緊不慢地遊著,他是錦衣衛總指揮使,走的時候卻沒人送行,孤身一人上了一葉扁舟。
江南……
韓齊輕拍了拍心口,林樂天,我帶你回江南……
不得善終的——唯有他一個就夠了,他帶他……落葉歸根。
江南的確是好風景,煙波飄渺,連街邊的空氣都格外清新,街邊路旁到處都是不知名的花草,鬱鬱蔥蔥之中點綴著淡淡緋色,淺淡中透出濃豔。
韓齊失了神,怔怔地望著那一蓬小花。
頑童拿著糖人從韓齊身邊撞過,韓齊手晃了晃,水晶缸子裡的水灑了出來,眼神瞥向孩童,孩童舉著個馬踏飛燕的糖人,一點也不怕生地笑道“你帶著兩條魚,是要賣嗎?”
他口音極重,吳儂軟語可愛非常,一句不太禮貌的質問被他喊得極為俏皮。
韓齊撇過了臉。
“喂,我與你說話呢,外鄉人。”孩童似是被嬌慣了的脾氣,韓齊沒與他計較,他卻不依不饒地要韓齊與他說話,“說話呀,你是啞巴嗎?”
韓齊如今凶性漸淡,抱著缸子轉身默默走了。
“小林子!”
韓齊腳步頓住,猛地回頭,卻見那頑童對著奔來的女童笑道“給你,我沒吃呢。”
韓齊凝神望著那孩子,忽然發覺他……與林樂天竟生得有幾分相似。
林氏本是商戶人家,從江南入京之後不久因生意虧損而窮困潦倒,林樂天這個孩子的出生更是雪上加霜。
將天閹的林樂天送入宮中之後,林氏便返回了江南,將京城這‘不祥之地’遠遠地拋在了後頭。
韓齊站在高門大戶的林府之前,雙手捧著水晶缸子,神情淡淡。
因他站了太久,守門的仆人都向他投去了不解的目光,“這位兄台,你這是……?”
“這裡是林府。”韓齊道。
仆人一頭霧水,指了匾額,“自然是了。”
“林府裡……有叫樂天的少爺嗎?”韓齊緩緩道。
仆人搖頭,“我們府上沒有,你是外鄉來的吧,我們這兒林是大姓,你再去彆處找找,應當是其他府上的。”
韓齊靜默了一會兒,抬眼再次望向‘林府’二字,緊了緊抱著的水晶缸子,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江南景好,也熱鬨,水上泛舟,街邊行車馬,比之京城更有人間煙火氣,笑聲不絕於耳,韓齊抱著一缸魚在這周遭的熱鬨中跌跌撞撞、格格不入。
林樂天……沒有家。
他……也沒有家。
韓齊垂下臉,嘴角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我說帶你回江南,卻是回錯了,你與阿衍吹噓什麼江南美景,原是自己都未曾踏足過的……我……是不是又惹你傷心了?……我忘了,你不是個會傷心的性子,那麼……是生氣了嗎?彆氣,總有我還在……一切有我……我陪著你就是了……”
他們都是這世間的外鄉人。
擦肩而過的人看著自言自語的韓齊,紛紛閃避了過去。
“那外鄉人怎麼了?”
“不知啊,頭一回來江南,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