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阿音的緣分,說來有些水滴石穿鐵杵磨成針的機緣。
阿音是一隻不記得前程往事的鬼,這話細琢磨下來有些不對,阿音隻是不記得她在鬼界正經飄蕩前的往事。
鬼魂無形,憑道行幻化形體。阿音自有記憶便知自己魂魄碎裂,連投胎的資格都沒有,她在地府底層將養了百來年,才堪堪幻化成個大姑娘。世間任意一處皆是弱肉強食,她能將魂魄凝聚成形,著實吃了些不為外人知的苦。
她自認豁達,魂魄散儘前塵儘忘、莫名其妙出現在地府這些糟心事,在她打定主意踏上奈河橋一身清白地輪回後,便再也懶得想了。
修言一開始倒也沒注意到她,地府鬼魂千千萬,他哪會記得一個不起眼的女鬼,但耐不住阿音詭異悲催的命途,在阿音第十五次站在奈河橋上忍著怒火問他能不能給個好命道時,修言才對她有了那麼一丁點印象。也是兩人的因緣,一向眼高於頂對誰都冷冷淡淡的修言鬼君竟給了阿音一個好臉色,甚至花力氣看了她的輪回之路。這一看,修言就來了興致。
阿音自頭一次轉世投胎起已過三百年,奈河橋走過了十幾遭,每一世必活不過二十,且都為情而死。修言發現她是一隻奇怪的鬼,彆人喝過孟婆湯,走過奈河橋,上一世前塵儘忘,每一世空空白白。她倒好,投胎為人時倒不記得,一旦翹辮子成了鬼,以往每一世的生平便會在腦海裡過一遍。
頭幾次阿音走奈河橋時還能忍,安安靜靜喝了孟婆湯就上路了。直到輪回十五世後,終於忍不住撂了擔子。
活著的時候衰就衰吧,死了還把每一世的命道都在記憶裡過一遍,即便阿音是隻翻來覆去死透了的鬼,她也覺得老天有些忒不厚道了。
修言鬼君在奈河橋上守了上千年,從沒瞅見過如此人神共棄的鬼,一時王八對綠豆,對她頗為看顧。再言他每日對著的皆是死氣沉沉隻等投胎的鬼魂,沒一個能像阿音一樣記得來地府的每一遭,所以一來二去兩人便有了莫逆之意。
都道“官府有人好辦事”,阿音也不是個含蓄的,從前幾世就開始逼著修言為她尋好人家托生。修言慣會來事,不信阿音如此倒黴,在這事上很是上心,一世比一世尋得好,如此又過了十來世,這不,這次都把她倒騰進皇家去了。
可惜,整整五百年,這倒黴的鬼姑娘還是這麼個衰運道!
這才十八載,又翹辮子了。
“阿音。”修言伸出兩根手指頭戳戳阿音的肩膀,又朝上指了指,“我看你天生和地府有緣,不適合做人,乾脆做一隻鬼算了。若是機緣得當,好好修煉,日後說不定也能功德圓滿,飛升神界。”
阿音白了他一眼,哼一聲“修言,你當我還是當年那隻少不更事的小鬼呀,這幾百年三界裡連上君都很少出,彆說是上神了!”
修言所說的神界就是上古界,與三界完全是兩個空間,聽說要進神界至少得有半神的法力,她一低等鬼魂,焉能有此妄想和造化!
修言慣會胡言,這回胡言得有點遠了。
修言摸摸鼻子,有些訕訕,卻不甘心“哎呀,丫頭,就算不飛升神界,留在地府也不錯啊,這些年鬼王把地府打理得跟世外桃源一樣,不信你看。”
他說著邀功似的朝忘川上一揮,波光粼粼的水散開,地府一角的盛景呈現在兩人麵前。
地府永遠隻有黑夜,此時,鬼殿前的安華街上熱鬨喧嘩,成百上千的大燈籠飄在地府上空,街上鬼來鬼往,喜氣洋洋。臨道上擺滿叫賣花燈的小攤,不遠處的鬼王殿紅燈彩綢花枝招展。阿音這才想起,這一世她死的這一日正是正月十五上元節。
可惜啊,世間團圓日,卻是她獨自上路時。
死都死了,這些鬼還真喜歡瞎折騰,阿音為修得一世好運折騰五百年,哪有閒情看彆人舒坦,她心底腹誹,尋思該何時喝了湯上路。阿音打著哈欠轉過頭,看修言一人形單影隻,著實可憐,便想著陪他一會兒再投胎。
“阿音,你看地府是不是跟人間一樣?你就留下來做一隻鬼唄!”修言沒瞅見阿音的哈欠臉,鍥而不舍的準備將阿音入鬼籍定成一樁鐵案。
阿音懶得理他,敷衍地擺手,一不留神瞥到水鏡一角,微微一怔。
橋上一時靜下來,修言循著她的眼望去。
街道儘頭的拐角處,一個青年靜靜佇立。
他一身白衣,筆直立在街角桃樹下,清冷雋逸的身影在暗沉的地府分外打眼。無數鬼君從桃樹邊走過,卻不敢靠近他半分。這人仙氣繚繞,一觀便知是位罕見的上仙。
街道兩旁亭台樓閣裡小心翼翼踮腳紅著臉瞅他的女鬼君不計其數,甚至還藏著不少女仙君。照阿音看,地府今晚的熱鬨倒有一半是因他而起。
但他通身的漠然氣勢生生將桃樹一丈之內化成了屬於他的超然地盤,仿佛誰多瞅這地兒一眼,都是三生有幸一般。
看來是個不簡單的主,阿音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朝上瞅。
隻一眼,阿音半個身子都差點栽進了忘川裡頭。
喲喲,這模樣也太俊俏了,兼之那沁進骨子裡的尊貴溫雋……阿音敢以她二十幾世閱夫無數的眼光捧著良心擔保,這上仙,是個高等貨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