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染利落地回了後島,到底沒在鳳隱麵前再多提元啟一個字兒。
鳳隱心裡頭想著自家師父是個人精,這一番她試探元啟的身份,隻怕引起了鳳染的懷疑。免得被鳳染瞧出端倪,鳳隱尋了個借口下界遊玩,向鳳雲交代一聲偷偷溜出了梧桐島。
鳳隱在人間走走停停,聽風看雨,遊蕩了數日,走著走著,到了皇城腳下。千年過去,朝代更迭,皇親貴胄不知換了凡幾,唯有皇城下的鬼界,屹立如初。
她在生死門前兜兜轉轉數遍,終究還是踏進了那道曾經走過千年的黃泉路。
奈河橋下河水依舊,卻再也沒有那個一身俊俏坐在橋頭笑著等她的鬼君。阿音早就死得乾淨利落,她如今已經涅槃重生,修言堂堂鬼王分身,哪還會守在這孤零零的奈河橋上。
這世上,沒人會記得千年前的那隻水凝獸了吧。心底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鳳隱眼底空落落的,到底當了無數次鬼,鳳隱還有些懷念鬼界,她走過奈河橋,進了鬼城。
敖歌一貫喜歡把鬼界治理得如同凡間一般熱鬨,雖然這裡永是黑夜,卻夜夜張燈結彩,從來不比皇城冷清。自千年前修言的靈魂被修複後,敖歌便不再禁止仙妖兩族踏足鬼界,隨著兩族積怨愈深,仙族和妖族都欲交好於鬼界,鬼王兩不得罪,讓鬼界成了最中立之處。鬼界熱鬨,又不比凡間製約諸多,反而吸引得一眾仙妖君經常入界而來。如今鬼王城大街上,隨處可見仙氣繚繞的仙人和張揚霸道的妖君。
鳳隱不過是一個人念念舊,並無入鐘靈宮再見修言的打算,她過了奈河橋便隱了一身神力,化了一方素帕遮在臉上,做尋常女仙君的打扮,半點沒引起人的注意。
即便過了千年,鬼王城的長安街上,最繁華的仍然是燈火鼎盛的修言樓。故地重遊,往事難免在目,當年的阿音恐怕再聰明也想不到自己苦苦尋找的鳳皇魂魄,就是她自己。
她用儘所有努力,甚至折了半身修為救的,是她自己的命。
因果輪回,命運夙轉,大抵便是如此。
修言樓是長安街上最昂貴的茶樓,能走進來的人非富即貴。鳳隱雖說一身素淨,但入門便丟了跑堂十片金葉子。修言樓的鬼侍們想著這八成是哪個仙山洞府的掌珠,客客氣氣地把她請上了二樓觀景最佳的靠窗處,奉上了修言樓最出名的桂花釀。
鳳隱抿了一口花酒,目光不期然而然落在牆上那幾道熟悉的換令牌的字上,恍了恍神。
她當年便是在這棟樓裡遇見了修言,還為他渡仙力續魂魄。
宴爽利落的笑聲、阿玖張揚的狐狸眼,還有玄衣青年溫潤的眉目在腦海中驚鴻而過,在她眼底卻緩緩沉成了灰白的顏色。
鳳隱又抿了一口桂花釀,明明剛剛還清甜的花酒,這時再入口,卻是十足的苦意。
鳳隱在鳳島時怕鳳染和長老們看出端倪,前塵往事斂在心底,沉鬱久了到底傷身。入了修言樓,千年前的事浮上心頭,不免眼底便露了些許情緒,隻是她還沒正兒八經開始回憶,遠處一陣喧鬨便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定睛朝窗外樓下看去,這才發現今夜鬼界長安街上女仙君們竟比那女鬼還要多些。若不是她知道這是鬼界,瞅著這滿街的女仙君,還以為自己是入了天宮。
修言樓的跑堂素來伶俐,見鳳隱張望著窗外,忙不迭地討好著這個出手闊綽的大金主,笑道“女君今日來鬼界,也是為了瞧普湮仙君的吧?這個位置是咱們修言樓最好的地兒,女君放心,您坐在這兒,保管您能仔仔細細地瞧見普湮仙君。”
普湮仙君?鳳隱愣了愣才想起鳳雲對她說過,元啟千年前隱去了神號和名諱,如今的名字便是普湮。
元啟來了鬼界?他來鬼界做什麼?鳳隱眉頭剛皺,小跑堂笑嗬嗬的聲音便傳來“哎呀女君您彆說,咱們陛下雖然把鬼界治理得熱熱鬨鬨的,如凡間一般,但每年的今日,可都比上元節還熱鬨呢!彆說女仙君,就是妖界的女妖君們,也悄悄來了不少,怕都是衝著那位神君來的!聽說那位神君千年前就隱居在清池宮不出世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年年的今日,他都會來咱們鬼界,女君您瞧,普湮上君來了。”
鳳隱心底一抖,目光竟循著身旁那小跑堂的手指著的方向朝窗外望了去。
隻一眼,她的目光微微凝注。
長安街角的桃樹下,青年一身白衣,遠遠望去,仍是千年前的模樣。
鳳隱突然想起,五百年前的奈河橋上,女鬼阿音是見過這樣的元啟的。隻是她當時不知道,在那段驚天動地的三界曆史裡,那個被清池宮的普湮神君拿著元神劍劈得粉身碎骨神形俱滅的人,就是她。
手中的桂花釀一杯杯飲入口中,鳳隱望著桃樹下的青年,沉浸在往事的心神中,全然忘記了自己酒力極差的事實。
愛上妖皇、欺瞞師門、背叛仙族,禍亂三界……水凝獸阿音到死,都背著這些罵名。
桃樹下的身影在鳳隱眼底和千年前羅刹地上一身肅冷手持元神劍的元啟緩緩重合,她瞳中拂過一抹血紅的色澤,猛地起身朝元啟定定望去。
元啟,就算世人都覺我如此,在你眼中,我也是這般不堪嗎?
千年之後的我是不是該替千年前那個在羅刹地魂飛魄散的人問你一句?
鳳隱身體幾乎越出窗口的一瞬,女君們的驚呼聲突然在長安街上傳來。
一道響亮的長鳴出現在半空,四匹天馬駕著天車帶著銀光越過鬼界界麵,直直朝長安街而來。
天馬踩著仙雲落在街道儘頭的桃樹下,整個長安街鴉雀無聲,俱在猜測哪位仙人如此大膽,竟敢禦天車入鬼界。
這般大的陣仗自然也驚醒了微醉的鳳隱,她收回跨出一半的身體,亦抬眼朝那華貴十足的天車看去。
這時,一隻素手掀開車簾,身著金色鎏裙的女仙君走出天車,朝桃樹下的青年緩緩而去。
這女君露出容貌的一瞬,街道兩旁的女仙君們神情一變,俱都退後半步小心行下半禮,尊呼道“見過華姝上尊。”
數十米之外的修言樓上,望著那迤邐女仙背影的鳳隱微微眯起了眼,她瞧著桃樹下的那兩人,手中把玩的青瓷酒杯已然化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