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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魔鬼涎(1 / 1)

應該如何講述這個故事?真是毫無頭緒。是用第一人稱,還是第二人稱?抑或第三人稱複數?還是源源不斷地臆造出毫無意義的敘述方式?假如可以這樣講:我也就是他們看到月亮升起來了;或者這樣講:我也就是我們的眼睛痛;甚至於這樣講:你那金發的女人曾經是我你他我們你們他們麵前飄忽不定的雲彩。真見鬼了。

開始講故事吧,假如能夠走開,去喝瓶博克啤酒,同時機器還自動運作(因為我用打字機寫作),那就太完美了。這可不是隨口說說,確實會很完美,因為將要講故事的這個漆黑的洞口也是一台機器(但是跟打字機種類不同,這是台康泰克斯112相機)。和我,你,她——那金發女人——或者雲彩比起來,一台機器也許會更了解另一台機器。但是我可沒那麼幸運,我知道如果我走開了,桌上這台雷明頓打字機就會像石雕般紋絲不動,一直運動的物體一旦靜止下來就會顯得死氣沉沉。所以我必須寫下去。要講述這個故事,我們中的一個都必須寫下去。還是由我來寫比較好,因為我已經死去,更加了無牽掛;我眼前隻看得到雲彩,所以能夠專心思考、專心寫作(那邊又飄過一朵雲,鑲著灰邊)、專心回憶,因為我已經死去(我也活著,這可不是要騙誰,到了恰當的時候自然會水落石出。我還是從過去、從,從我還活著的時候講起吧。到頭來你會發現講故事最好還是從頭開始)。

刹那間我問自己為什麼偏要講這個故事,我們竟然會開始質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什麼,即便隻是質問自己為什麼要接受晚餐的邀請(這一刻飛過去一隻鴿子,我覺得像是麻雀),或者為什麼聽彆人講了個好故事,立刻就會覺得百爪撓心、坐立不安,非得闖進隔壁辦公室把故事複述一遍才痛快,才能回去安心工作。據我所知沒人解釋過這種現象,既然如此,那還不如開始講故事。講故事沒什麼好難為情的,因為畢竟沒有人會為呼吸或者穿鞋這種事情覺得難為情;這些都是人之常情,除非出了什麼岔子,比如鞋子裡發現了蜘蛛或者呼吸的時候感覺有碎玻璃劃過,那麼就一定要說出來,告訴隔壁辦公室的同事們,或者告訴醫生:“哎,醫生啊,我隻要一喘氣就……”一定要說出來,一定要解除百爪撓心的困擾。

既然我們要講述這個故事,那順序就不能亂。讓我們沿著這棟房子的樓梯走下去,回到整一個月前,十一月七號那天。走下五層樓,就到了星期天,巴黎十一月的陽光明媚得撩人心緒,讓人想要出去走走,看看風景,拍些相片(因為我們以前是攝影師,我以前是攝影師)。我終於明白了,最難的是以什麼人稱講述這個故事,我也毫不避諱把這一點再說一遍。難就難在沒人知道到底是誰在講述這個故事,是我呢,還是發生的事情本身,或者是我眼前的這些東西(雲彩,偶爾飛過的一隻鴿子)?如果我講述的僅僅是我認為的真相,那麼它就算不得真相,隻不過我自己覺得百爪撓心,管它是不是真相,都需要跑出去把它說出來。

我們慢慢講。隨著我寫下去,發生了什麼事便會一目了然。如果我被替換了,如果我詞窮了,如果雲彩都飄走了,飄來了彆的東西(因為我總不能夠一直盯著眼前飄過的雲彩和偶爾飛過的鴿子,把它們當故事來講),如果真的發生了這些……在這個“如果”之後,我又該寫什麼,該怎麼正確地結束這個句子?但是如果我開始問這樣的問題,就沒法講任何故事了。還是好好講下去吧,也許講故事可以作為一種答案,至少給讀它的人一個交代。

羅伯特·米歇爾,法國人,也是智利人,翻譯家和業餘攝影愛好者,於今年十一月七日星期天離開王子大道十一號(現在飄過兩小片雲,都鑲著銀邊)。

三周以來他一直致力於把聖地亞哥大學何塞·諾韋爾托·阿連德教授撰寫的陪審員回避製度和上訴製度的專著譯成法文。巴黎這座城市很少起風,更少起這種在街角追逐翻騰的旋風,它飛揚起來,敲打著斑駁的木製百葉窗,窗後麵一驚一乍的女士們翻來覆去地談論著這幾年天氣如何不穩定。但是太陽懸在空中,燦爛的陽光乘著風,灑在貓兒身上。陽光如此明媚,我便忍不住想去塞納河碼頭上轉轉,拍一些古監獄和聖禮拜堂的相片。才十點鐘,我估摸著到十一點光線就正好,會是秋天最好的光線。為了打發時間,我特意繞遠路去到聖路易島,在安茹碼頭閒蕩。我駐足仰望了一會兒洛桑酒店,心裡默誦了幾段阿波利奈爾[插圖]的詩,每次經過洛桑酒店,這幾段詩就會闖入腦海(假如是我,我就會想到另一位詩人,但米歇爾就是這麼頑固不化)。風猛地停了,陽光比原來至少強了一倍(我想說的是至少比原來弱了一倍,但其實是一回事)。我坐在欄杆上,覺得周日的上午真是令人心花怒放。

消磨時光的辦法有很多,最好的便是攝影。應該從小就教會孩子們攝影,因為這項活動可以培養紀律性、審美觀、觀察力和準確有力的手指。攝影不是像新聞狗仔那樣窺探秘密,埋伏著偷拍唐寧街十號走出的大人物的笨拙身影,但是無論如何,隻要身上帶著相機,那就必須專心致誌,不應該忽略陽光在一塊古樸的石頭上反射出耀眼的美妙光芒,也不該忽略買回麵包或牛奶的小姑娘一路飛奔、小辮兒在空中舞蹈的畫麵。米歇爾明白,每當攝影師拍照時,相機便居心叵測地代替了他自己觀察世界的方式(現在又飄過一大片雲,幾乎是黑色的),但他不以為意,因為他知道,隻要不帶康泰克斯出門,他就能重拾悠閒的心情,看風景不用考慮取景框,感受陽光不用考慮光圈和1250秒的快門。此刻(什麼詞啊,此刻,真是愚蠢的謊話)我可以坐在河邊的欄杆上,看著黑色和紅色的鬆木船來往穿梭,不用考慮怎麼給眼前的景色拍照,順其自然就好,在時間之河中一動不動地隨波逐流。風已經停了。後來,我沿著波旁碼頭一直走到小島的儘頭,那裡有個私密的小廣場,我很喜歡,喜歡得無以複加。(說私密是因為廣場很小,並不是因為它隱蔽,畢竟它敞開懷抱朝向塞納河和天空。)廣場上隻有一對情侶,當然還有鴿群,也許我現在看到的鴿子就是從那兒飛過來的。我跳起來坐到欄杆上,裸露著麵龐、耳朵和雙手(我把手套放在口袋裡了),讓自己沐浴、沉醉在陽光裡。我沒心思照相,百無聊賴便點了一支煙;我記得,在火苗湊近香煙的那一瞬間,我瞥到了那個少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我一開始以為是情侶的這一對其實更像是母子,儘管我立即意識到他們也並不是母子。看到兩人倚在欄杆上或者摟抱著坐在廣場的長凳上,我們一般都會認為他們是情侶。既然我百無聊賴,就有足夠的時間揣摩少年為什麼那麼緊張,他緊張得像一匹小馬,像一隻小兔子。他把雙手插在兜裡,突然抽出一隻手,再抽出另一隻手,用手指梳過頭發,不斷變換著姿勢。我尤其想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害怕。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流露出因羞恥而難以抑製的恐懼,顯然他有股衝動想掉頭離開,因為他的身體似乎已經準備好了要逃跑,現在僵在那裡不過是最後那一點可憐的儀態。

在島的儘頭,欄杆邊上隻有我們三個人,五米開外的情況一覽無餘。起初我隻注意到少年的恐懼,而忽略了那個金發女人。我想到這一點,便從下一秒開始就端詳起她的麵孔,現在我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猛地轉過頭,像是一片黃銅做的風向標似的,而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人),我隱約猜到了這少年可能遇到的事情,便勸說自己應該留下來靜觀事態(他們在竊竊私語,聲音隨風而逝)。如果我還有什麼長處的話,我認為自己懂得觀看之道。眼睛看到的東西都有欺騙性,因為目光所及之處已經遠離我們自身,毫無保障可言;如果是聞氣味,或者……(米歇爾一開口就離題萬裡,不能讓他自由發揮,侃侃而談。)總而言之,一旦預見到可能存在的欺騙性,就有可能好好觀看;在見與所見之間斟酌選擇,將事物華麗的外表層層剝去,也許就足夠了。當然,要做到這些已經很難了。

說到那少年,我先記起的是他的留影,然後才記起他真人的模樣(後麵你就會理解這是什麼意思);另一方麵,相比她的留影,我確定我更清楚地記得那女人真人的模樣。她纖瘦高挑,用這兩個詞來描述她的樣子其實還不夠貼切。她穿著一件算是黑色、算是修長、算是漂亮的皮大衣。那天上午的風(現在不算微風輕拂,也不冷)吹起她的金發,勾勒出蒼白陰鬱——這兩個詞也不夠貼切——的麵龐,她漆黑的眼睛襯得周圍的世界靜止而孤獨。她的目光犀利如兩隻迅疾的鷹,如兩道衝向虛空的洪流,又像是兩股由疾風裹挾的幽綠的淤泥,落在獵物身上。我形容不出來,隻能試著去感受。像我剛才說的,由疾風裹挾的幽綠的淤泥。

公平地說,少年的穿著相當體麵。他戴著一副黃手套,我敢說是他哥哥的,他哥哥讀的一定是法律或社會學;看到手套的指尖從外套口袋裡露出來真是滑稽。有好一會兒我沒看到他的正臉,隻看到側麵,他的側影看上去並不笨,像受驚的鳥兒,像弗拉·菲利波[插圖]畫筆下的天使,像一塊米布丁。從這個少年的背影看來,他想學柔道,還曾為了一個觀念或者一個妹妹跟彆人打過幾架。剛滿十四歲,也許有十五歲,看得出來他衣食無憂,但是從父母那裡一定要不到一分零花錢,所以即便隻是買一杯咖啡、一盅白蘭地或者是幾支煙,他都要和小夥伴們合計好一會兒才能決定。他走在街上的時候,心裡想著女同學們,或者想著要是能去電影院看場最新上映的電影,買幾本小說、幾條領帶、幾瓶綠標或白標的威士忌該有多好。在家裡(他家一定是體麵的,中午十二點準時吃飯,牆上裝飾著浪漫主義的風景畫,門廳黑洞洞的,玄關立著一個桃花心木做的傘架),時間緩緩流淌,他要成為母親的驕傲、父親的翻版,要寫信給住在阿維尼翁的姨媽,要好好學習。所以他更願意待在街上,十五歲的他擁有整條河流(儘管他兜裡沒有一分錢)和這座神秘的城市,擁有門上的標牌、戰戰兢兢的貓群、三十法郎一袋的炸薯片、對折了兩次的色情雜誌、像衣兜一樣空空蕩蕩的孤獨、對美好邂逅的渴盼,以及對新鮮事物的熱愛,它們像風和大街一樣觸手可及,即使他無法完全理解,也依然能夠讓他全情投入。

那個少年,或者任何一個少年的生活軌跡都大致如此,但現在尤其是他,落了單,被金發女人的喋喋不休困住了。(我並不想喋喋不休,但是剛剛飄過兩片長長的、邊緣參差不齊的雲。我猜那天上午我一次都沒抬頭看天,因為當我預料到少年和那女人之間會出事,便一直看著他們,拭目以待……)長話短說,那少年焦慮不安,讓人不難猜到幾分鐘前或者最多半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少年來到岸邊,看到那個女人,被她的姿色吸引住了。這正如她所料,因為她等在那兒就是為了守株待兔。也有可能是少年先到,她從陽台上或者汽車裡看見了他,便走過來,隨便找個借口搭話。她早就料到自己會讓他緊張,讓他想逃,她也知道他一定會自以為是地留下來,生硬拘謹地裝成尋歡作樂的老手。接下來的部分就容易猜測了,因為五米開外一切還在繼續,任何人都能揣摩出這場遊戲、這場滑稽可笑的劍術攻防戰的進展。最有趣的部分不在於觀察當下,而是猜測結局。少年會胡亂編一個借口,說自己有約在身,然後慌慌張張、跌跌撞撞地逃走。他想要瀟灑地離開,但是那女人嘲弄的目光緊追不休,讓他無地自容;也有可能他會留下來,他被蠱惑住了,或者隻是沒有勇氣主動離開。那女人便會撫摸他的臉蛋,揉亂他的頭發,在他耳邊輕言絮語,然後突然挽起他的手臂帶他離開,除非,他自己因為欲火難耐或者心存恐懼而煩躁不安,主動去摟住她的腰、親吻她。這些都有可能發生,但還沒有發生,米歇爾坐在欄杆上幸災樂禍地等待著,幾乎是下意識地端起相機,準備照下岸邊這生動的一幕:一對不尋常的男女,正在交談,互相打量著。

奇怪的是,這場景(幾乎沒有場景可言:那兒隻有兩個人,雖然都很年輕,但年紀相差不少)裡有種不安的氣息。我覺得是我把這種氛圍添加進去的,因為如果我真的拍下了照片,照片就會重現這其中真實的愚蠢。我會想知道那個戴灰色帽子的男人在想些什麼,他坐在方向盤後麵,好像在讀報或者打盹兒。他的車子停在通往人行橋的碼頭邊。我剛剛才發現他,因為汽車如果停著,就不容易發現車裡有人,人在這籠子裡像是要消失了一般,隻有運動起來、置身於危險之中,這可憐的籠子才有美感。但是那輛車一直停在那兒,形成(或者破壞)了島上的一部分風景。一輛車:就像一盞路燈,或者廣場上的一條長凳。它不像拂過肌膚的風,或者照在麵前的陽光,時時都是鮮活的,同樣,那少年和女人是獨一無二的,有他們在,小島就換了模樣,展示出了一副全新的景象。總之,看報的男人很有可能也在關注著他們倆,跟我一樣心懷叵測地翹首以待。這時那女人已經緩緩轉過身來,把少年困在她和欄杆中間,我隻能看到他們的側影,少年比女人要高,雖然高不了多少,而那女人氣勢逼人,仿佛張開雙翼的鳥兒淩駕於少年之上(突然她笑了一下,羽毛變成了鞭子),她隻不過站著,微笑著,用手在空中比畫著,似乎就能將少年碾碎。還等什麼?用f16的光圈,取景要避開那輛可惡的黑色汽車,但是必須把那棵樹框進去,用它平衡一下畫麵中太多的灰色……

我抬起相機,裝作正在為一個和他們不相乾的取景調整焦距,其實是準備伺機而動。我滿懷信心,認為最終能捕捉到那昭然若揭的動作和一切儘在不言中的表情。我並沒有等太久,那女人溫柔地禁錮住少年,一縷一縷揭去少年身上殘存的自由,像是在不緊不慢地執行一種甜蜜的酷刑。我想象到了可能的結局(現在探出一小朵泡沫狀的雲,好像是空中唯一的一朵雲),我預見到他們來到她家(很可能是地下公寓,到處擺著大靠枕,貓兒們滿地亂跑),少年有些驚慌失措,徒勞地想掩飾自己毫無經驗,他決定逢場作戲,裝出很在行的樣子。我閉上眼睛——如果我真的閉上了眼睛——整理了一下眼前的畫麵:床上鋪著紫丁香色的被子,他們嬉戲著親吻,少年學著小說中的描寫,試圖給女人寬衣解帶,女人溫柔地拒絕了,反而把他脫得一絲不掛。在昏黃渾濁的燈光下,他們看起來真像是一對母子。結局是一成不變的,但是也許,也許會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結局,那就是少年的啟蒙沒能完成,她阻止了它的發生。漫長的序曲之中,是笨拙的肢體,瘋狂的愛撫,在全身遊走的雙手已經不知何去何從。她會因為他的孤立無援而洋洋自得,傲慢地拒絕他,嘲弄他的天真無邪,使他精疲力竭、茫然失措。這種結局是有可能的,完全有可能:那女人要找的不是情人,而是任由她擺布的玩物。這種占有的目的難以理解,隻能將其看作一場殘忍的遊戲,在這場遊戲中,欲望被激起卻得不到滿足,她全情投入,但完全不是因為這少年,而是因為另外一個人。

米歇爾癡迷於文學創作和編造不切實際的故事。他熱衷於想象奇聞逸事、與眾不同的人、並不怎麼可惡的怪獸。但那女人誘使他浮想聯翩,她的舉動也許提供了足夠的線索,讓人能夠猜中真相。我肯定會一連幾天都想到那個女人,因為我有冥思苦想的習慣。在她離開之前,我決定一刻也不能再耽誤了。我把眼前的一切(樹、欄杆、十一點鐘的太陽)放入取景器,然後按下了快門。我立刻發現他們察覺到了。兩人都向我看來,少年嚇了一跳,麵露疑色,女人則惱羞成怒,身體和麵孔決然地呈現出敵意,它們知道自己已經被偷去,禁錮在一張小小的化學影像裡,必將聲名狼藉。我還能說出很多細節,但是沒有必要了。那女人說什麼未經允許不能拍照,要求我交出膠卷。她的嗓音清晰乾脆,帶著純正的巴黎口音,言語間措辭越來越誇張,語氣越來越強烈。對我來說,給不給她膠卷都無所謂,但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如果有求於我,就得跟我和顏悅色。最後我隻是擺明了我的態度:在公共場合攝影非但不受禁止,反而得到了官方和個人的支持。我一邊說一邊暗喜地看著那個少年,乍一看他好像並沒有動,但其實他一直在後退。然後他猛地轉過身去(快得簡直不可思議),接著就跑了起來。可憐的孩子還以為自己是在走開,實則逃得飛快。他從那輛汽車旁邊跑過,像一條聖母線一般消失在上午的空氣中。

但聖母線也叫魔鬼涎。米歇爾不得不忍受鋪天蓋地的詛咒,聽那個女人說他多管閒事、愚蠢透頂。他故意做出謙卑的姿態,露出微笑,腦袋稍微動了動,都是些廉價的信號。當我開始覺得厭煩時,聽到了一聲關車門的響聲。戴灰帽子的l立在那兒盯著我們。我那時才恍然大悟,他也是這出喜劇裡的一個角色。

他朝我們走過來,手裡握著剛才裝模作樣在看的報紙。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扭曲的怪相,嘴巴歪斜,臉上布滿皺紋,那些皺紋不停地錯位變形,因為他的嘴巴在不停地顫抖。那怪相從嘴唇的一邊滑動到另一邊,像是擺脫了主人的意誌,成了鮮活獨立的生命。但其他的部位都是固定不動的,他像是個臉上撲滿粉的小醜,毫無血色,皮膚乾枯,眼窩深陷,漆黑的鼻孔向外翻著,那黑洞洞的鼻孔比他的眉毛、頭發,甚至是領帶的顏色都更黑。他走起路來小心翼翼,似乎馬路會傷到他的腳;我看到他腳上的漆皮鞋,鞋底薄得簡直要他譴責路麵上的每一處坑窪。不知道為什麼,我從欄杆上跳了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給他們膠卷,沒有遵從他們似乎出於恐懼和懦弱的命令。小醜和女人用目光交流著,我們剛好組成了一個完美的三角形,這場麵令人無法忍受,要用一記劈啪聲來打破難堪。我做了個微笑的表情,然後撒腿就跑,我猜我逃跑的速度也就比那少年稍微慢些。跑到鐵橋旁邊那幾座房子前麵時,我回望了一下。他們還待在原地沒動,但男人手裡的報紙掉在了地上,那女人背朝著欄杆,雙手在石頭上來回撫摩,像一隻摸不著頭腦的困獸在尋找出口。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在這裡,就在此時,在五樓的一個房間裡。米歇爾好幾天以後才衝洗了星期天拍的照片。古監獄和聖禮拜堂的照片正是它們應有的模樣。他還衝洗出了兩三張已經被他遺忘的試拍:他想抓拍一隻出人意料地爬上了街邊公廁屋頂的貓,卻以失敗告終。此外,還有那金發女人和少年的照片,底片很棒,所以他把照片放大了,放大的照片也很棒,他便又衝洗出了一張更大的,幾乎是一張海報大小。他沒有意識到(現在他感到疑惑)其實隻有古監獄的照片才值得他費這麼大的勁。這一係列的照片中,在島的儘頭抓拍的那張是唯一令他著迷的。他把放大版掛在牆上,第一天,他盯著照片看了好久,對比著回憶和已然消逝的現實,為此神傷。已經定格的回憶,同任何照片一樣,那裡什麼都不缺,甚至,尤其不缺“空缺”本身,它才是真正定格這個場景的東西。那女人,那少年,那棵筆直地立在他們身後的樹,樹冠籠罩在他們頭上,天空像石頭欄杆一般紋絲不動,雲朵和石頭融成了一片(現在經過一片雲,邊緣很鋒利,像風暴的前鋒一樣疾馳而過)。最先那兩天我接受了現實,承認自己拍了照片又把它放大掛到牆上。我完全沒有懷疑過,為什麼翻譯何塞·諾韋爾托·阿連德教授的著作時,我會時不時停下來去看那女人的臉和欄杆上黑乎乎的汙垢。第一個令我驚訝的發現其實很愚蠢:之前我從未想過,當我們凝望麵前的照片時,眼睛的位置和視角總是跟鏡頭的一模一樣。人們總以為這些事情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人會去深究。我坐在椅子上,坐在打字機後麵,看著三米開外的照片,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待的地方正好就是鏡頭的位置。這樣剛剛好,無疑是欣賞一張照片最好的方式,然而斜著看過去應該也自有樂趣,甚至還會有新發現。每隔幾分鐘,比如當我找不到合適的法語詞句來翻譯何塞·諾韋爾托·阿連德教授如此優美的西班牙語時,我就會抬眼看看那幅照片。吸引我目光的有時候是那女人,有時候是那少年,有時候是路上的一片枯葉,它躺在一邊,那位置恰到好處,平衡了整個畫麵。這時我就會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心滿意足地回想起照片中的那個上午。我略帶諷意地想起女人惱羞成怒、向我索要照片的樣子;少年逃跑得那麼慌張可笑;還有那白麵男人突然闖進畫麵的情景。雖然我離開得不怎麼光彩:如果法國人的敏捷反應是與生俱來的,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在離開之前先展示一番公民的權利、特權或者優先權;但在內心深處我對自己很滿意。重要的是,真正重要的是,我幫助少年及時逃跑了(前提是我的推測準確無誤。雖然沒有充分的證據,但是少年的逃跑間接證明了我的推測)。幸虧我多管閒事,才讓他的恐懼最後有了用武之地,現在他可能已經後悔了,覺得自己尊嚴受損,不像個男人。無論如何,總比和一個在島上那樣看著他的女人在一起要好些。米歇爾有時是清教徒,認為不應該屈從於力量。總而言之,拍下那張照片算是一件好事。

我一邊工作一邊時不時看她,並非因為這是做了好事。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她,為什麼把放大的照片掛到牆上;也許這就是宿命,是壓倒駱駝的最後那根稻草。樹葉出其不意地抖動了一下,我並沒有警覺,繼續翻譯著一句話,直到把它圓滿翻完。習慣就像一個巨大的標本集子,說到底,一張八十厘米寬六十厘米高的照片就像一塊電影屏幕,播放著這個場景:小島的儘頭,一個女人正跟少年說著話,樹上幾片枯葉在他們頭頂上抖動著。但是那女人的手也開始動起來,這就有點過分了。我剛剛翻譯了一行字:donc,sendeclérésidedansnaturetrsèedesdif?cultéselesciétés注:法語,非完整句子,意為:因此,第二個關鍵點在於這些團體麵臨的困難之內在性質……,就看到那女人的手指開始慢慢收攏,握成了拳頭。我不見了蹤影,隻留下一行永遠也無法結尾的法語句子,一台摔落在地的打字機,一把嘎吱作響的尚在顫動的椅子,一片迷霧。少年已經低下了頭,像是精疲力竭的拳擊手等待著恥辱的最後一擊;他拉起了大衣領子,越發像個囚徒,是這場災難裡不可或缺的受害者。那女人開始在他耳邊低語,又一次張開手掌去撫摸他的麵頰,慢慢地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少年滿臉通紅。他不很驚慌,卻顯得疑慮重重,有一兩次,他的目光越過女人的肩頭向前窺探,而她繼續喋喋不休,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引著少年頻頻往一邊看,米歇爾很清楚那邊停著一輛車,車裡坐著戴灰帽子的男人,拍照的時候,鏡頭特意避開了他,但是少年的目光、女人的勸誘(現在不用懷疑了)、她的雙手和她替代性的身份裡仍然映出了他的存在。我看到那個男人走過來,停在他們身邊打量著他們,雙手插在兜裡,有些不耐煩,又有些頤指氣使,像是主人即將吹哨召回剛剛在廣場上撒歡兒的小狗。這時我才頓悟了——如果這就叫作頓悟的話——在這幫人身上即將發生的事,也是曾經要發生的事,也就是此時就要發生、但是因為我的到來擾亂了次序而最終沒有發生的事,先前因為我不知情的乾涉而沒能發生的事,現在即將發生、即將完成。過去我設想的結局遠沒有事實那麼可怕,那女人待在那裡並不是出於自願,她的撫摸、她的建議、她的煽動都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不是為了帶走亂發的天使,玩弄他的恐懼和欲望。真正的主人胸有成竹地等待著,因為計劃得逞而露出得意的微笑;他不是第一個以女人為幌子,捕捉獵物勝利歸來的人。其餘的事就太簡單了,那輛汽車,隨便哪一所房子,一杯接一杯的酒,幾幅令人臉紅心跳的畫,已經太遲的淚水,噩夢初醒發現自己已經墜入地獄。而我卻無能為力,這一次我完全束手無策了。我的武器曾經是一張照片,就是掛在牆上的那張,而現在他們為了報複我,耀武揚威地向我展示即將發生的事情。照片已然成像,時間亦已流逝,我們之間隔著難以逾越的障礙,罪惡肯定已經發生,淚水也已經灑落,剩下的隻有悲傷和猜測。突然之間時空調轉,他們有了生命,行動起來,決心堅定,朝著他們的未來走去。而我在這一邊,困在另一個時空的五層樓上,不知道那女人、那男人和那少年是誰,我不過是個相機鏡頭,無法動彈,無法介入。我將麵臨最無情的嘲笑,因為他們將當著我的麵胡作非為而我卻無能為力,因為少年又看了白麵小醜一眼,我明白了他即將接受他們的提議,這肯定是一場金錢交易的騙局,我卻無法向他喊話提醒他快跑,或者像上次那樣再拍一張照片來替他解圍,那張微不足道的照片瓦解了那女人塗脂抹粉、費儘口舌搭建起來的圈套。就在那兒,就在那一瞬間,一切即將發生。周圍一片死寂,和自然界的寂靜不同,它延伸開去,又彙聚起來。我覺得我喊了出來,喊得撕心裂肺,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開始走上前去,十厘米,一步,又一步,近景裡的那棵樹有節奏地搖晃著樹枝,欄杆上的一塊汙垢跳出了鏡頭,那女人的臉帶著吃驚的表情轉向我,顯得越來越近,然後我偏了偏頭,我想說的是鏡頭偏了一偏,一邊盯住那女人,一邊向那男人靠近。他眼睛位置的兩個黑洞盯著我,驚詫又暴怒地盯著我,像是要把我釘死在空氣裡。刹那間我看到焦點外有一隻大鳥倏地飛過畫麵。我靠在房間的牆上,鬆了口氣,因為少年剛剛得以逃脫,他再次回到鏡頭裡,我看著他跑開,頭發在風中飛舞,他終於學會了飛一般逃離小島,逃到步行橋那兒,逃回城市。他又一次逃脫了他們的魔爪,我又一次幫他解了圍,把他送回那並不安定的天堂。我氣喘籲籲地站在他們麵前,沒有必要再走上前去,因為遊戲已經結束了。我隻看到那女人的半邊肩膀和幾縷頭發,因為其他的部分被鏡頭的邊框猛地截斷了,但是那男人在正中央,嘴巴半張著,露出顫抖的黑舌頭,他慢慢抬起手,向近景伸過來,有一瞬間的對焦堪稱完美,然後他的身影遮蔽了整座小島,還有那棵樹,我閉上眼睛不想再看,捂住臉像個白癡一樣放聲大哭。

現在飄過一大片白雲,這些日子以來,這段無法計算的時間以來,一向如此。我能說得出來的隻有雲,一朵雲,兩朵雲,或者漫長的時間裡萬裡無雲的澄空,用大頭針釘在我房間牆上的一塊空白的四邊形。我睜開眼,用手擦乾眼淚之後,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澄澈的天空,從左邊飄進一朵雲,優雅地緩緩飄到右邊消失了,然後又飄過一朵。有時眼前一片灰暗,天空被巨大的雲層覆蓋了,突然間,雨點鋪天蓋地地砸下來,雨對著鏡頭下了好久,好似淚水倒流。慢慢地,畫麵清澈起來,也許是太陽出來了,然後雲彩又會飄過來,兩朵,三朵,還有鴿群,或者一兩隻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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