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少林劍意,此劍苦意之濃,仿佛山崩之後更遭烈火,尚未殺人,已近焦枯。
但即使是焦枯之劍,少林十六僧依然難攖其鋒,不得不紛紛避開,就在這一劍之間,唐儷辭斬斷普珠右腿最後一條鎖鏈,身形猶如鬼魅一閃而過,點中普珠後頸大穴,隨即將他提在手裡,縱身而去。
藏經閣烈火熊熊,黑煙繚繞,仿佛邪魔幽魂盤踞長空,大寶和大慧內息未穩,雙雙看著唐儷辭將普珠擄走,少林數千僧侶仰頭看著唐儷辭脫身而去,各個神情難辨,臉色晦暗。
這無疑是奇恥大辱。
極遠之處,夜間幽暗的樹林之下,有人靠樹而立,遠眺著藏經閣大火。
“大師,你不去救火嗎?”那人歎了一聲。
“老衲與少林仇深似海。”老僧緩緩地道,“大鶴當年滅我宗門,殺我妻女,若不是你父當年救我一命,世上已無此人。”此人白眉白須,年約六旬,慈眉善目,觀之仿若羅漢堂中的長眉羅漢。相貌如此慈和,語調也是平緩徐和,話中的內容卻是凶厲狠毒,和他波瀾不驚的樣貌差距甚遠。
此人正是失蹤不見的妙行禪師。
妙行禪師不會武功,精研佛法,平素看來和“大”字輩的武僧並無交集,卻不知他俗家是何身份,竟對少林寺如此怨恨。妙行禪師口中的“大鶴”,乃是普珠的掛名師父,已經圓寂多年,而妙行的怨恨至今未消。
樹林中遠眺少林寺起火之人一身黑衣,手中也不再持有紅色羽扇,換了柳眼來認,一時也未必認得出這就是他的高徒方平齋。方平齋這一身黑袍繡有銀紋,雖是夜行衣也十分華貴,竟似刻意讓他與眾不同。妙行口稱“紀王爺”,便是方平齋已認回身份,做回了周世宗柴榮第六子、紀王柴熙謹。
詐死還生,半生放逐,終逃不了宿命。
火燒藏經閣,嫁禍唐儷辭,殺大成、妙真、妙正……柴熙謹並不愉快,也很為他們惋惜。但……正如他也可以和妙行同行,因為妙行的怨毒,和他的家仇一樣,若不能噬人,那就噬己。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錯的,都有罪。
但那又如何呢?
柴熙謹的眼前一直看見白雲溝的屍骸,他們在焦黑的、血淋淋的泥土上爬行,他們被野獸啃咬,然後一直不死……
他們在動,在說話,然後一直不死……
一直不死。
他們一直不死。
所以方平齋就死了。
柴熙謹就活了。
他現在站在這裡,看大火焚燒藏經閣,看唐儷辭身敗名裂,看他突圍而去,甚至抓走了普珠。
少林寺外,伏牛山中,十日前遭遇“玉簫山寶瓶尊者”的樹林之中。
唐儷辭抓著普珠,在一片狼藉的樹林中停下。
莫子如施放的毒霧驅趕了此地的蟲蟻走獸,而嵩山派更不會再次來到此處,正是暫時休憩的地方。樹林之中,有一輛四分五裂的馬車,唐儷辭並不嫌棄,將碎裂的馬車四壁簡單固定,便成了一處暫可遮風避雨的地方。
他將眼瞎口啞的普珠拖進了破馬車內。
普珠雖被他點了穴道,手中劍卻仍牢牢握住。
此劍隻是普通的青鋼劍,普珠常年習劍,將劍柄牢牢捏在手心,猶如鐵鑄銅澆,無法將劍取下。唐儷辭將自己的玉劍扔在一旁,靜默了一會兒,“普珠大師,”他緩緩地道,“‘三眠不夜天’不能要你的命。”
普珠臉色青白,閉目不言。
唐儷辭道:“這世上問誰能無過?大師,誅你佛心的,不是你那世外摯友,是堪不破。”他說話並無平時的意氣風發,也並不犀利,語氣頗為平淡倦怠,“如世所景仰,眾之所愛,又如惡貫滿盈,罪無可恕。貪嗔癡、求不得,怨憎會、愛彆離……”他慢慢地道,“不過諸行無常,這世上……本就如此。”
他似是忘了普珠被他點了穴道,根本不能做出反應,自己呆了一會兒,才又道,“世事無常,變化萬千,今日之所愛、今日之所惡,今日之是非對錯,他時再來,未必如是。所謂‘無常’……即無可永駐,而佛性即是如來,如來即是法,法即是常。常者即是如來,如來即是僧,僧即是常。大師,諸行之對錯,總是無常,然對‘僧’來說,佛心不變,便是如來。”他緩緩地道,“行差踏錯,自有地獄等他,持劍誅邪,救人為善,總是沒有錯的。”
普珠微微一顫,唐儷辭說了許多話,僅有在說“行差踏錯,自有地獄等他”那一句的時候,他顫抖了一下。
唐儷辭說完之後,未再說話,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輕聲道,“……大師,你之仗劍誅邪,就和我的無所不能一樣……”
至於是怎樣的一樣,他並沒有說。
又過了好一陣子,他慢慢地道,“你要先認命,看得清自己,再堪破……知道你將承受的不是冤屈,而是罪有應得。”
普珠驀然睜開了眼睛,即使他的雙眼並無焦點,卻仿佛已有了光彩。
“然後你再問問自己,你認得下、受得了、能再來嗎?”唐儷辭輕聲道,“如是不能,你覺得屈辱冤屈,覺得難以承受,覺得罪大惡極……那穴道自解之後,你就可以死了。如是可以,恭喜你,你佛心未破,隻是行差踏錯,麵前正有地獄等你。”
說完後,唐儷辭也沒有給普珠解穴,他正耐心的等著普珠穴道自解。
玉箜篌喬裝打扮,騙了普珠,而後普珠親筆書寫了給唐儷辭定罪的書信,無論這其中發生了什麼?以普珠少林寺準方丈的身份地位,以他冷麵無私仗劍多年的清譽名望,都不應該也不可能被玉箜篌脅持,而普珠不但被脅持了,還被鎖鏈扣在了方丈室內,這不僅僅是普珠一人之失,這是少林寺的奇恥大辱。
普珠就算一死,也難辭其咎。
然而唐儷辭說……地獄在前,佛心未破,你……走不走?
半個時辰之後,普珠坐了起來,他一坐起來,就仿若平靜了許多,帶起了一陣塵埃。
那些塵埃在月光裡翩躚,最終墜地,仿若從未來過。
“吾之佛心,不過‘不悔’二字。”普珠緩緩開口,“無間地獄,正適合我。”
唐儷辭微微一笑,“大師令人敬佩。”
普珠牢牢握住手中劍,“唐施主願下地獄,又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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