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楚名清鳶的青年聞言,不動聲色地低斂雙睫,忽聽曲水邊有人喊道“來了!來了!”
楚清鳶心頭重重一跳,猛然抬起頭,不由自主攥住掌心。
“來了嗎?”安城郡主幾乎從避塵帳中跳起來,驚得裙擺翩躚。
她掀開帳簾,果見一輛掛有謝氏徽號的馬車駛來,一雙妙目頓時放出光芒。
郗符頭也不抬,卻放下酒盞,擺開了一局棋,將白子棋盒熟練地推到對麵,笑嘖一聲“架子不小,來得可夠晚的。”
那些長上一輩的門閥家主,麈尾在手,亦見車而笑。
沒法子,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流,建安風骨已遠,竹林七賢亦逝,在如今這修寧年間,輪到謝氏出了一位芝蘭玉樹獨領風騷。
正如王道真所言,金陵一石才氣,他謝瀾安獨占了八鬥。
出身名門,年少倜儻,才氣縱橫,這就是名士們競相推崇的人間琢玉郎了。
說一句謝瀾安是金陵寵兒,毫不為過。
所以全京城都願意等他三天,在場也無人覺得謝瀾安晚到是無禮不敬,是拿架子、搏眼球。
因為他是謝瀾安,他不需要。
那架車緩緩停下。
眾目睽睽中,從車上走下來一個女子。
春光熔金的玄武湖岸靜了片刻,所有人都有幾分愣神。
隻見那女子眉長若劍,膚光勝雪,一條裁剪利落的海天霞色長裙,勾勒出她略高於尋常女郎的勻亭身姿。
腰無禁步,鬢無珠釵,如雲長發挽成的高髻上,僅一支紅玉長簪而已。
可她也不需多餘雕飾,裙隨步動,便如從扶桑日池飄下來的一朵光霞,明媚不柔媚,璨耀而生姿。
“……這是謝家哪位娘子?”
就近的士女看得移目不得,喃喃“不對啊,金陵何時有生得如此、如此氣質特彆的年輕女娘?她的容貌……”
一個人的衣衫可換,相貌和神態卻改變不了。
何況謝家五娘子謝瑤池就站在那女郎身邊,秀美的鵝蛋小臉上失魂落魄,看上去還是懵懵的。
謝知秋父子倆從席上驚起,越看那女子越熟悉,也越看越陌生。
謝知秋心中乍然冒出一個極荒唐的念頭,卻不敢置信,喝聲道“五娘,這是怎麼回事!”
謝瀾安長身玉立,微微仰麵,感受著暌違已久的含著水氣的清風吹拂。
謝瑤池卻被父親問得身子一顫,她在家裡姊妹中行五,是謝知秋最小的女兒,怯生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從何解釋。
她也是今早被瀾安堂兄請去正院,說是有事請她幫忙。進屋後,見阿兄長發披散,麵若好女,謝瑤池恍若白日見鬼。
她全程僵手僵腳地幫“他”梳好妝,又渾渾噩噩坐了一路車……到此刻還如墜夢裡。
不止謝五娘發懵、謝三父子驚疑,連自詡熟悉謝瀾安一言一行的安城郡主,也呆呆無言地看著她。
郗符不知何時起了身,神色陰晴不定。
“唰”一聲,謝瀾安抖開玉骨折扇,擋住可憐見兒的小妹,向四周淡淡一望,不出所料看到許多熟麵孔。
都是前世討伐她起勁的“老朋友”。
那一身身的衣冠楚楚,真是風流。
前世變故發生遽然,她失勢失母之下,被族老趕出家門,冷雨中隻見昔日舊識紛紛趕來,用看猴的眼神圍觀打量她。詫異新奇有之,痛心疾首有之,鄙夷謾罵亦有之。
她孤身趟過那條路,言語如淩遲。
這輩子不用那麼麻煩,無須彆人費心揭露,她也不藏,自己送上門了。
誠然,有前車之鑒在,這一世的謝瀾安隻要願意,足以藏好身份,繼續當他的謝家玉樹,執掌宗族,名冠金陵。
他年青史,也必然繞不開南朝謝瀾安的名姓。
可她不願意了。
因為那是男兒謝瀾安,不是她。
徐步行入筵席中,女子朗聲開口“謝瀾安來遲,還望明公諸君莫怪。”
席間哄然,有名有姓,可不就是謝瀾安?!王十一郎如遭雷擊,倒退兩步,半晌又挪步迎上,乾聲笑道
“含靈兄,這是唱得哪出啊,還彆說,你、你換上女裝這麼一看,真如在世子房,羞煞天下嬌娥了。”
謝瀾安的容貌是京中公認的豐神俊逸,否則也做不了那金陵第一人。可惜這個緩和氣氛的玩笑,沒能安撫住怒氣翻湧的謝知秋。
“成何體統!”
謝知秋臉色難堪,“大好男兒學此作派,不怕貽笑大方,還不快快換下!”
謝瀾安輕輕按了下耳朵,笑了聲。
時下風氣也真怪得很,女子可以在外行走宴遊,男人倒愛學婦人敷粉施朱,所以到現在竟沒有人往她是女子身上想,隻以為她改裝作怪。
可從前不是罵得挺過癮麼。
謝瀾安含著不入眼的輕諷笑意,收扇豎在掌心,向四周浮散一揖,“瀾安本是女子身,瞞過世人多年,實非我願。今日在此一並謝罪。”
遊原上的絲竹助興之音不時何時停了。
連風都是靜的。
謝瀾安語聲一頓,仿佛渾不覺在場之士的愕然,“宴會照常啊,切莫因小女子的一點私事掃興。聽說有人等著閱我新作?有,新賦名為《雌霓引》,哪位肯來指教?”
砰!不知誰的酒杯翻落在地,萬籟俱寂後,一片嘩然聲。
這怎麼可能?金陵雅冠謝瀾安、陳郡謝氏當家人、南朝第一後起之秀,是個女人?!
謝知秋雙耳嗡鳴,身形一栽,險些閉過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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