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阮厚雄告訴她,那封信寄到阮家後,她的外祖母整哭了一夜,連罵阮碧羅糊塗,命他連夜起程上京來接她的外孫女。
舅母淩氏原本也要跟著,是阮厚雄怕謝家有變,到時候顧不過來,才未讓夫人同行。
“這些年都未在外祖母身前儘過孝,是我的不是。”謝瀾安回想了一番,祖父與外祖父都去得早,祖母在世時,認為是阿母懷的孩子克死了父親,對她一直不待見。她好像一直沒什麼隔輩親的長輩緣。
阮伏鯨走在瀾安身旁,卻想起小時候,姑母是帶她回過吳郡探親的。
當時他還小,很多細節記不得了,唯有一個場景記憶深刻就是那個才兩歲多點的粉嫩小娃娃,有一天在他屋裡玩竹鷹,忽然低聲哼哭起來,仿佛是尿床了。
他屋裡的嬤嬤聞聲上前,要為表少爺換衣服,才碰到係帶,恰巧姑母進屋看到這一幕,當場變了臉色,尖叫一聲將小瀾安抱在懷裡,不準任何人觸碰。
就在當天,姑母辭彆,頭也不回地帶著孩子與使婢登車離去,留下阮家上下一頭霧水,不知何處得罪了她。
好像便是從那以後,兩家情分漸行漸遠。
當時不到十歲的阮伏鯨還想不到這麼遠,隻是恍惚地惦記著姑母直到離府都抱著小表弟不撒手,也未幫他換衣,那溺濕的裳褲沾在身上多難受,他會不會又哭了……
湘沅水榭的竹籬映入眼簾,阮厚雄看到院門處森嚴的守衛,先是一愣。
謝瀾安抬抬手,府衛依令散開。
茗華正在廊上的美人闌邊晾帕子,看見本家郎主,她停住動作,以為自己在做夢,驀然驚喜道“娘子,阮主君來了!阮主君帶著阮小郎君來看您了,咱們小郎……也來了。”
她是第一次見到謝瀾安穿女子衣裳,驚訝地咬住舌頭,最後幾個字輕不可聞。
便聽屋裡傳來一陣低低的響動,門口晃出一道影,一隻沉實的方瓷枕倏然飛出,直奔謝瀾安而來。
“當心!”
阮伏鯨低道,阮厚雄已快步擋在謝瀾安身前,一手撥開那砸在頭上要人命的東西。瓷枕撞上石柱庭燈,破開無數碎聲。
阮厚雄慍怒抬頭,門邊那道影子風一樣衝出來,雙眼腥紅“逆子,你倒還敢來見我!你穿的是什麼,給我跪下!”
婦人仿佛不認識自己的親兄,那雙清婉的眼睛被這幾日的疑神疑鬼熬得戾氣叢生,憤怒地望著謝瀾安。
阮厚雄扳住阮碧羅雙肩,看著發髻淩亂,瘦不勝衣的胞妹,心下大慟,“阿篁,你清醒點,她是你女兒啊!”
一地碎瓷,謝瀾安看都沒看一眼。
透過舅父的後背,她淡漠望著眼前的一切。
平靜到仿佛要傷她的是與她不相乾之人,沒有一點傷心可言。阮伏鯨看著她的側容,忽然有些喘不過氣,“爹,我先帶表妹出去。”
就是這麼著,也沒擋住阮碧羅脫口而出的惡毒“我無女兒,我隻有一個兒子,還是個忤逆不孝的孽障!你不聽話,不怕你父親死不瞑目嗎?!”
“夠了!”阮厚雄怒喝一聲。
他此刻終於明白阿瀾為什麼不願來,也陡然明白了,她這些年經曆的是什麼日子。
阮厚雄臉色難看地轉過頭,生怕在阿瀾心頭的傷痕上再添傷害,嗓音放低到接近耳語,“囡囡……你先帶伏鯨去園裡逛逛吧,我同你母親說話。”
謝瀾安一點都不難受,大抵母女天倫也要講求一點緣分,沒有就是沒有了。她點頭“不耽誤你們敘舊。”
走出數步,身後罵聲猶在。女子目瀲清波地一轉頭“母親,從小到大我從未忤逆過你一事。不是因為不孝有罪,而是體諒父親早亡,體諒母親不易、謝氏長房不易、宗族基業不易。”
她唇角微勾,語聲燕然“可是吧,我並不欠這些什麼。”
阮厚雄心都要碎了,見阮氏咻咻地還要開口,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大氣,捂住她唇,強行將人拉進室內。
“阿篁,你照鏡看看,你把自己作踐成什麼樣子了!當年你與謝大郎兩情相悅,郎才女貌,是一樁天作之合不假,但人死不能複生,我阮家的女兒不是為誰守活葬的。你看你把好好的有齊季女,教成了什麼樣子?”
阮碧羅聽他喚自己的乳名,含淚癡怔地抬頭。
望著經年未見的哥哥,她又哭又笑“你來了,是不是他泄露了身份,謝家族老要處置他,所以通知了你來?”
阮厚雄簡直要被她氣死,還謝家族老呢,謝家族老的魂兒都被我大外甥女吊在梁上了。
阮碧羅又哭起來“我教得他怎麼不好?我教他四書六藝,教他頂立門戶,教他學做他父親那樣的好男兒!到頭來他將做母親的一腔心血付諸東流……他還填平我的水榭,怎麼,怕我想不開投水?既然怕我,又為何不聽我的……”
她朦著淚眼,轉望瑣窗上影影綽綽的竹影,“寧溘死而流亡,不忍此心之常愁*。我的苦楚又有誰知曉?”
阮厚雄冷冷看著她,“虧老母在家中哭壞了眼,你卻想學湘妃為舜帝投水殉節。你一走了之,留下孤子吟苦餘生麼?”
“他苦?他哪裡苦?”
阮厚雄沉吐一口氣,握住妹妹的雙肩,逼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這九尺身長的硬漢子,眼中竟隱有淚意,“她不苦嗎?你以為自己是槁木死灰,卻尚且把一絲希望加諸在孩子身上,可她呢,你有沒有看見她人如古井,靜氣霜秋的眼神?”
阮厚雄齒關咬出聲響,“所有人都在心疼她,惟獨她自己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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