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豐年瞅著那小白臉的神色不太好看,文良玉一頭霧水地撓撓頭。
謝策仔細觀察阿妹的神情,是否當真為色所迷。
卻發現瀾安看著那男子的眼光,是一種讓他費解的尊崇與……慈愛?
半晌,胤衰奴螓首微低,盯住她衣角上一片貴氣華美的縐紗,“我無父母,是……羊腸巷的鄰裡。”
謝瀾安說“好。”
“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過往的事我管不上,以後不會再有人傷害郎君了。”她挑扇往來時的幾輛馬車比了比,彎彎的眼如天上月,“現在郎君可以鬆開你手裡的東西,挑一輛喜歡的馬車去我家做客了。”
胤衰奴藏在袖管裡的手一抖,猝不及防地,對上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明眸。
他兀地將手中磨尖的木簪攥緊。
*
胤衰奴最終與文良玉同乘一車。
結軨上嵌著雞卵大的明月珠,光線柔和。回去的路上,文良玉悄悄瞄了這人好幾眼,見這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人輕衫伶仃,後背緊繃,仿佛是第一次乘馬車,隻沿著座位一指寬的邊緣坐,馬車轉彎時,肩膀幾次撞到廂壁,他都一聲不吭。
渾身上下充滿了戒備。
文良玉唉了聲,“你彆怕啊,謝家娘子……”他想了想該怎麼形容含靈。
“——她很好,和那個庾娘子可不一樣。”
雖也想不通,含靈把這素昧平生的人帶回府中為什麼呢,要說看不慣庾洛神欺壓弱小,把人送回家去,留人保護也是一樣的啊。
今日謝府高巍的閥閱上,也為過壽的家主掛了彩燈。謝瀾安徑先下車,在階前等了一等,文良玉帶著胤衰奴從後頭那輛馬車下來。
謝瀾安目光掃過那隻垂下來掩住他掌心的衣袖,沒說話。
邁進門檻,撲臉一陣“劈啪”的爆竹響,謝瑤池從影壁後一晃而出,“阿姊,生辰喜樂!”
她手中揮舞著小小明亮的焰火棒,臉上掛著給人驚喜的靈黠表情。
結果進門的幾人各懷心事,沒有一聲。
謝瑤池笑容僵住,遲疑地看著他們,手忙腳亂滅了焰火,“是、是豐弟說阿姊在外過生辰不算,自家也要慶祝一番,我們才準備了這個驚喜給阿姊……”
她話音頓住,一、二、三、四、五、六……去時是六個人,怎麼回來變成七個了?
小女娘睜大眼睛望向落在最後的那個人。
“哈,哈哈,這煙花我喜歡,五娘有心了。”謝瀾安最先打破沉悶,上前憐愛地摸摸五娘的鬢角。
謝豐年嘴角直抽抽,小堂姊你還能笑得再敷衍一點麼?
可他這會兒沒有力氣笑謔,阿姊疼五姐也罷了,為什麼要領一個麻衣倒酒的小子回府?
他不管他是奴還是白丁,但那張溶月梨花的臉,嘖,生得太也勾人,他看著不舒服。
謝瑤池身後還有山伯,雲雯,束夢等人,阮厚雄也在。謝逸夏去彆業山居,是為了給謝瀾安騰出手腳,隻當對她日後所為一概不知,也好留出斡旋的餘地,阮厚雄卻是不能錯過為外甥女祝生辰的。
他見幾個年輕人齊齊沉默,與出門時的心情截然不同,折起粗疏的眉頭“伏鯨!你表妹在宴上叫人欺負了?”
這一嗓子喊出來,阮伏鯨直覺他晚應一聲,老爹的拳頭就要落在身上,忙說“沒有,就是……”
他想了想,“表妹把彆人欺負了?”
阮厚雄這時發現了遮在眾人身後的胤衰奴,納罕地看他幾眼,“這閨女比樂山還俊呢,她是?”
“一個朋友,是位郎君。”謝瀾安輕描淡寫地帶過去,環顧四周,“時已人定了,今日多謝你們為瀾安慶生,大家且去歇息吧。嫂嫂幫小妹哄一哄阿兄,莫生我氣了。”
阮厚雄不滿意,“囡囡,長壽麵不吃了嗎,還有醒酒湯,都在灶上給你溫著呢。”
“阿舅,我好累呀。”
“好好好,你去歇息!都去歇息!”阮厚雄眉眼俱開,馬上服軟。
人群最末的暗影裡,胤衰奴透過一層層衣冠肩膂的縫隙,默不作聲地抬起雙睫。
一個無論身在何處都是中心的天之驕女,一個即使他這樣的人,也聽過滿城談論她的世家少主,平平常常地說出,他是朋友。
自然得他差點以為,那不是戲弄。
但天上的白雲有何理由去泥地裡滾上一遭?
不一樣麼,他接過那麼多高貴門戶的喪席,對肉食者骨子裡的傲慢,見得清清楚楚,從未遇過例外。
無非都是金陵貴胄玩弄螻蟻的花樣罷了。
岑山遲疑著向謝瀾安請示“娘子要將這位郎君安排在何處?”
胤衰奴手心緊了緊。
但是那位帶他回來的貴女並沒有看他,嗓音清涼,像淨沙流淌在落了月色的溪底,“幽篁館吧,樂山,你照顧他些。”
這小郎君眼下像一隻驚弓之鳥,謝瀾安覺得比起她的關懷,他可能在同為男子的文良玉身邊更放鬆些,便忍住未回頭看他。
有什麼也等明日休息好了再說。
眾人各自散去。胤衰奴被管事領著,穿過一亭複一苑,苑外又逢小亭,不同樣式的精巧燈籠在他漆黑的眸子裡走馬觀花,簷下鐵馬輕輕撞,像寺廟裡的磬。
枝葉簇簇的碧竹,在暗夜中散發著很淡的清新氣息,連成一片不溺人的海。胤衰奴麻鞋裡的腳踩在這條路上很生。
一團墨影突從頭頂掠過,提燈引路的管事回頭對客人解釋“郎君莫怕,這是府中飼養的白鶴。”
胤衰奴仰起頭,突出的喉結如一小枚隨形白玉。
他看頭頂被繁密的竹梢向內垂攏出的一塊夜空,三五顆不甚亮的星星點綴其間,像看一場夢。
他最終來到一處幽致的軒館,管事對這名家主特彆交代過的來客很客氣,說外麵有人值夜,客人有事隻管吩咐。
胤衰奴沉默地進了門。
這間客廂寬敞而整潔,玉案瓷燭,紗簾彩帳,都不是屬於他的世界。
他站在門邊,沒有多看房中一眼,也沒碰那床榻,席地坐了一夜。
一夜平安無事,並沒有人來粗魯地捆綁他,也沒有人潛進來喂他吃一些下作的東西。
夜儘天明時,胤衰奴撐頭假寐,冷不丁聽見門響,他霍然驚醒,睜開的眸子一瞬綻出寒芒。
卻是婢女提著食盒來送朝食。
擺飯的時候,小婢女忍不住扭頭看了他那張臉好幾眼。
直至小婢福身而去,胤衰奴才慢慢放鬆緊繃的背脊,抬起掩在長睫下的眼睛,往食案上看去。
冒著熱氣的豆粥,團成花瓣樣的春薺小菜,配兩樣肉脯,用漆器盛。不見如何豪奢,卻自帶著尋常百姓一世學不來的清致。
一餐一飯,已能看出士與庶的天與壤。
他鬆開了自己的右掌心。
牢牢攥了一夜的防身木簪烙下了一道深紫的痕跡,皮肉早已經不過血,驟然鬆開的脹麻扯動痛覺,密密麻麻鑽進他的心。
他目光掃過虎口上昨晚被人輕薄了去的朱砂痣,抿抿唇,推開門,說“我想見你們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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