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韓紹就覺得如今身處的這方世界與自己的來處,就像是同一段樹乾上分出兩根枝丫。
所以才會常常生出兩片相似的葉子。
開出相似的花、結出相似的果。
眼前的這曹武,其實早從他出現在公冶縉身邊,韓紹就曾有過短暫的留意。
沒辦法,相同的出身、來曆。
而與之對應的那位曹丞相、魏武帝又太過耀眼。
韓紹落下目光,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他也沒想到,塗山老祖這一番折騰沒能帶回公冶縉這個正主,竟將這曹武帶了回來。
‘這算什麼?意外之喜?’
韓紹心下莞爾,抬眼望了塗山老祖一眼。
而他這一眼,塗山老祖頓時以為是對他的不滿。
畢竟他一個九境太乙興師動眾,最後隻帶回了一個元神境的無名小將,很難不讓人覺得自己這是在應付差事,純粹糊弄。
於是趕忙傳音解釋道。
“君上!這人頗具才能,絕非俗物,來日稍加培養,或可大用!”
說著,順勢將他這一路的情況儘數告知。
大抵戰事的過程,六扇門傳回的密報頗為詳細,就沒必要重複了。
韓紹隻聽密報中未能展露的東西。
比如此次濟水之戰,到底有幾位九境太乙摻和其中,最後結局如何。
又比如……那公冶縉的死活。
前者就不用說了,縱然現在六扇門已經發展的不錯,可上三境暗地裡的交鋒,依舊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了。
至於有關公冶縉的最後結局。
密報中也隻說禁軍濟水敗亡後,主將公冶縉引殘兵突破合圍,暫時不知所蹤。
而現在有塗山老祖當麵講述,韓紹倒是可以將這場濟水之戰的整個過程徹底補足了。
六月十七,韓紹大婚前一日。
公冶縉麾下十萬禁軍甲騎,兵臨濟水,為黃天力士所阻。
也就是當日,黃天道冀、豫、兗三州大軍以神通術法瞞天過海,突然出現在正在渡河的十萬禁軍身前、身後。
徹底圍繞著濟水完成了合圍。
而後便是兩方你來我往的決死廝殺。
這其中讓韓紹頗為感慨的,還是那十萬禁軍甲兵。
時至如今,包括他在內的不少人都看出了神都禁軍的外強中乾。
可這一戰,神策、天策這十萬禁軍卻是生生打了他們所有人的臉。
禁軍,能戰!
亦敢戰!
哪怕麵臨那樣的絕境死局,他們依舊舍生忘死、前赴後繼,甚至一直到最後骨血熬乾,層層疊疊的屍體擁堵、阻塞了濟水兩側,他們也沒有陣前求降。
單單是這一點,便無愧於韓紹的那一句‘禁軍血性’的感歎。
隻可惜這一腔血勇、烈性,終究是無力回天。
能在身前身後無窮無儘湧來的赭黃浪潮中堅持三日,已經是極限。
六月十九,韓紹大婚結束後一日。
被不斷消耗的十萬甲兵,已經折損大半。
眼看大勢已去,一眾禁軍將領唯一能做的便是泣血哭求公冶縉這個大將軍引兵突圍,為他們神策、天策兩支禁軍留下一些種子。
事實上,他們也確實做到了。
一番前赴後繼的決死突圍之下,他們終是從那濟水死地衝了出來。
可作為代價,到了這一步十萬禁軍已經近乎全軍覆沒,隻餘一部數千人的殘軍一路疾行西歸。
隻是與之前東出洛陽時的氣勢如虹、勢如破竹不同,這西歸一路卻是儘顯倉惶。
後有追擊,前有圍堵。
又是一路走,一路死。
隻兩日,原本數千殘軍便隻剩死裡逃生的兩千甲騎。
韓紹聽到這裡,神色略微沉默。
烏泱泱十萬甲騎,出得神都。
旌旗招展,可謂遮天蔽日。
再歸來,就隻剩這區區兩千騎。
那場麵光想想,就足以讓人不甚唏噓。
哦,不對,這才哪到哪兒?
區區兩日,就算是輕裝簡行一路亡命奔行,又怎麼可能接連跨越兗、豫二州數郡之地,回到司隸東都?
已經不想再聽這些細節的韓紹,索性直接問道。
“最後這兩千騎……活了多少?”
在這過程中,可以說是一路尾隨親眼目睹的塗山老祖,對此自是知之甚詳。
“不足五百。”
五百?
韓紹倒是不意外這個數字。
隻是從塗山老祖說這話時的神態變化,韓紹卻是看出了點什麼。
“莫不是這過程中……還有曲折?”
果然,他這話出口,塗山老祖微微點頭,而後忽然答非所問道。
“君上可曾聽過絕龍嶺?”
絕龍嶺?
這名字一聽就不是什麼善地。
韓紹倒也沒有故作深沉、不懂裝懂,直接搖頭道。
“說說看。”
……
其實不隻是韓紹沒聽過什麼絕龍嶺,一路倉惶西歸的兩千禁軍大多同樣沒聽說過。
連續兩日亡命奔逃,期間麵對接連不斷的圍追堵截又屢遭惡戰,不少將士已經精疲力儘,幾近油儘燈枯。
當下能夠支撐著他們一口氣的,或許隻有腦海中那一道歸家的念頭了。
代馬依風,狐死首丘。
人就是這樣,越是遭遇劫難,越是思戀家鄉。
“近了,前麵就是潁川了,等過了潁川便是河內,到時咱們就安全了。”
僅剩不多的禁軍將領同樣形容狼狽,依舊在不斷鼓舞著士氣。
正如他剛剛說的那樣,前麵就是潁川。
隻要闖過了這一關,他們就能活!
活著回到神都,回到他們的家人身邊!
隻是麵對這些禁軍將領的話,或許是太過疲憊,又或許是怕一開口就泄儘了胸口的那口氣,一眾殘軍敗卒無人附和。
一路沉默奔行間,其中一匹戰馬突然一個踉蹌,連同著馬上的騎士一同栽倒在地。
“敵——”
有將領麵色一變,張口喝出一半,頓時止住。
而後暗自惱怒自己,神經太過緊繃。
不是敵襲,隻是一路疾行,跑得太久,生生累死了。
看著那匹口吐白沫倒地抽搐的戰馬,那將領有些慚愧,隨後苦笑。
這是日行千裡的上好良種啊,誰會想到這樣的良駒竟有一天會淪落到活生生跑死的命運?
就像他們這些人一樣,年初出神都時,那是何等威武雄壯、不可一世?
誰又能想到短短半年後,他們卻是這般模樣?
‘敗軍之將啊——’
‘焉有臉麵再見陛下、再見神都父老、再見那些陣歿袍澤的家中親人?’
那將領這邊苦笑著,麵甲下的冷臉上竟不知何時已經淚如雨下。
此刻他忽然有些後悔。
數日前,他就應該直接死在那濟水之畔的。
因為那樣反而輕鬆了。
正胡思亂想之際,座下的戰馬已經帶著他來到那幾匹倒地的戰馬身邊。
“郎將,沒氣了。”
匆忙查看情況的那名士卒歎息一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