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黃天軍來得又急又快。
快到當涿州守軍看到那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赭黃汪洋出現在眼前時,甚至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將……將軍,怎……怎麼辦?”
守城兵丁臉色蒼白如紙,連話都說不囫圇。
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城頭守將同樣也好不到哪兒去。
儘管他知道眼前這片赭黃汪洋中的大多數,昔日不過是宛如螻蟻一般的尋常百姓,真讓他帶兵衝出去,沒準兒也能橫掃一片。
可他不敢。
事實上就算是螻蟻,當數量到了一定的程度,單單隻是彙聚在一起站在那裡,也能讓人近乎本能地感到畏懼。
“慌……慌什麼!天塌不下來!”
喉頭聳動間乾咽了口唾沫,守將斥責了一句。
正要大聲說些什麼,以此穩定軍心。
可就在這時,城頭的另一處卻再次傳來一陣驚呼。
“快看!那……那是什麼!”
視線中,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大旗幟緩緩從赭黃汪洋的後方豎起。
守將循聲望去,而後瞳孔就是一陣劇烈收縮。
“黃天道旗!是青州渠帥親至!”
黃天道旗,不止是大纛旗幟,更是一種強大法器。
據說是由大賢良師親自煉製,後分彆賜予黃天道三十六方渠帥,作為掌軍信物。
一旦展開,赭黃之氣彌漫,徹底籠罩虛空,以黃天代蒼天。
而在這麵道旗之下,就算是那些曾經孱弱的螻蟻百姓也能爆發出強大的戰力,橫掃一切。
此刻,親眼見到這麵道旗的守將,頓時連表麵的平靜也維持不住。
眼中閃過一陣錯愕的同時,口中低聲呢喃自語道。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這樣?”
作為一城守將,旁人不知道的隱秘,他卻不可能不知道。
‘這黃天道……與我們不是有合作嗎?怎麼會突然大舉興兵,引兵來攻?’
而跟他生出同樣疑惑的,還有匆匆趕來城頭的本城縣令。
“怎……怎麼會這樣?”
這個問題暫時沒人能回答得了。
一文一武就這麼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了一陣,最終還是守將率先穩住了心神,提議道。
“事已至此,還請縣令大人儘快遣人去求援吧。”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彆去太守那兒浪費時間了,直接讓人去刺史那兒搬救兵吧,希望能趕得上……”
黃天道大舉來攻,甚至就連青州渠帥也親至城下。
不求援是不可能的。
現在縣令唯一關心的是。
“這麼說,咱們還能撐上個一時半刻?”
聽到這話的守將,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坦言道。
“本將的意思是讓縣令動作快一點,這樣的話回頭刺史來了,應該還趕得上給咱們收個屍。”
想什麼呢?
如此規模的黃天亂賊一旦蜂擁而下,他們這座小城又不是廊居、冠軍那樣的邊地重鎮,被蕩平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就連想要支撐一時半刻,也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縣令聞言,臉色瞬間白了又白,最後苦笑道。
“認識這麼多年了,沒想到你還挺幽默。”
文武之爭,各家利益糾紛,兩人的關係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就連像此刻這樣拋開一切心平氣和說上幾句話,也是少見。
對此,守將哼哼兩聲,便沒有說什麼,甚至就連縣令匆匆下了城牆也沒有多管。
隻是硬著頭皮不斷安排著城防事宜,目光更是死死盯著那些黃天賊軍的動向。
儘管沒人比他更清楚,這種情況下做上再多的準備也不過是徒勞無功,可做了,總比什麼都不做強吧?
“沒想到混了一輩子,最後還有機會拾起這過去的手藝……”
安逸日子過慣了,他都已經差點忘了自己也是一個武人了。
守將自嘲一笑。
隨後望著身邊那些明明瑟瑟發抖,卻依舊握緊兵刃的士卒,守將歎息一聲,衝著一個士卒道。
“怎麼樣?怕不怕?”
士卒臉色發白,可還是回應道。
“將軍在這裡,我就不怕。”
常言道,將是兵之膽。
守將聞言卻是哈哈笑道。
“可老子也怕得緊。”
人道貴生。
死,誰不怕?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拋下這一城的人,轉身就溜之大吉。
事實上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是這麼想的。
隻是事到臨頭,他卻猛地發現自己邁不動這個腳。
可笑不?
明明不是什麼世間良將,平日裡欺壓良善百姓、貪贓枉法的惡事也做了不知道多少,可到了這要命的緊要關頭,竟要逞上這麼一回英雄。
‘真他娘的想不通啊!’
而更讓他想不通的是,這一抬眼,那道熟悉的身影竟出乎意料地又出現在了眼前。
“額,你沒跑?”
聽到守將這話,縣令也不否認。
“確實是想跑的。”
借著求援的由頭,溜之大吉。
這已經是棄城而走的慣用理由。
縱然事後會被論罪,但隻要能保住性命,這點責罰又算得了什麼?
見守將一臉疑惑,縣令苦笑一聲。
“可最後卻發現邁不開這個腳。”
“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說完,一邊抽出了腰間那柄一直充當裝飾的文士長劍與守將並肩而立,一麵傳音道。
“你放心,本縣令都已經安排好了,此外……你我家人親眷都已經出城……”
守將聞言一愣,最終卻是沒有說什麼。
他們職責在身,可以選擇赴死。
可要是家人能活,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至於說此刻與他們一道守城的普通士卒,他們的家人結局會如何……
守將念頭轉到這裡,目光順勢掃過身邊一眾身影,忽然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中道出一句。
“若事不可為,你們便降了吧。”
“將……將軍——”
城頭上驚呼連連。
站在他身邊的縣令幾度張口,最後卻再次化作連連苦笑。
“你今日還真是讓本縣令刮目相看。”
守將不置可否地回懟了一句。
“彼此彼此。”
要論貪生怕死,這廝比自己這個武人更甚。
所以剛剛對方下城時,他已經默認對方已經跑了。
可他同樣沒想到對方竟然沒跑,現在還跟他一道並肩站在了城頭之上。
‘這人生真是處處是意外……’
守將心中正腹誹著。
一旁的縣令似乎也想起了自己治下這闔城百姓,口中歎息一聲。
“也不知道今日之後,這城中能活幾人?”
城中的世族高門,乃至他們背後的家族,他都不擔心。
自古以來,任他城頭變幻大王旗,他們這些世族高門卻從來都是穩坐釣魚台。
這都已經成為慣例了。
真正淒慘的,隻有那些生如螻蟻、命如草芥的普通百姓,每次興起兵戈,都是一出血流成河的人間煉獄。
守將聞言,回眸望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又沒說。
事實上也不用著他開口了。
因為就在他們這位縣令正陷入某種悲天憫人的情緒中時,城中驀然傳來一聲呐喊。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殺狗官!迎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