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大抵有三個境界。
螻蟻、道友、前輩。
韓紹當初帶著三百殘卒流竄草原的時候,自問在聖山那老不死麵前不過區區螻蟻。
可等到太康六十年再次出現在草原上時,他就已經有資格不那麼心虛了。
再到如今的太康七十年。
他以‘老登’稱之,似乎也沒多大的問題。
感受那股居高臨下落在聖山的浩瀚神念,大巫一口鬱氣堵在胸口,等到徐徐吐出後,已經是笑容滿麵。
“君上稀客,蓬蓽生輝。”
一通廢話寒暄的問候過後,麵對韓紹的‘背鍋’說法,大巫拍著胸脯便道。
“君上有話不妨直言,若能以此殘命為君上解憂,老朽責無旁貸。”
老家夥這般識時務,倒是讓韓紹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了。
說到底,有關烏丸和雅一事,雖說是這老家夥算計了他,可究其結果倒還算不差。
而且就過程而言,自己還挺……嗯,享受。
就算單獨擰出始畢那段因果。
這老家夥從一開始的及時抽手到後來甚至主動出手相助,兩者都算不得什麼仇怨。
至於說他在草原那些年的所作所為,間接導致幽北黎庶近百年的苦難,或許韓紹曾經為之憤恨過。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視野的不斷拔高,有些情緒終究是難以避免的寡淡了許多。
他終究不是當初那個一言不合就悍然拔刀的彆部司馬了……
韓紹心中歎息著,緩緩於聖山上凝聚出法身。
身著玄色山河袞服的他,甫一出現那強大的威壓便引得整個聖山上的大小修士如臨天威,全都用駭然的目光望向了神廟主殿的方向。
大巫也是忍不住用驚歎感慨的目光望著眼前這道年輕身影。
若非親眼見證,誰又能想到當初那個在重重圍堵下死中求活的螻蟻,能夠短短十餘年間走到今日這般境地呢?
不過很快他便感覺到有些不對勁,麵色一變間,慌忙道。
“君上根基深厚,世間已少有敵手,何必再沾染那香火神道?”
香火神道,他早年嘗試過。
韓紹又有沒有刻意遮掩,他自然一眼就看了個通透。
對此,韓紹神色無奈,直接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講述了一遍。
見大巫氣惱地對左慈等人咒罵連連,“胡鬨!蠢貨!”
倒是已經過了氣頭的韓紹,擺了擺手道。
“罷了,他們也是好心辦了壞事,算是情有可原,就不必太過計較了。”
新歸附者,急於表現、對過去作出切割。
再加上黃天道過去也是這般行事,卻沒想到他張顯三兄弟本就是許下大宏願成道,再以香火神通加諸己身,也算是虱子多不咬。
可韓紹不同,他本身就是‘清白’之身,根本沒必要沾染此‘臟汙’來換取這種虛而不實的實力和底蘊。
哎,禦下之道,有時需要論跡不論心,有時候卻需要論心不論跡。
在眼下這需要手底下出工出力的關鍵時候,他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君上仁德,老朽敬服!”
大巫一派心悅誠服模樣地遞上馬屁。
見韓紹翻了個白眼,神色不置可否,他稍加回味總算是反應了過來,韓紹之前的那句‘背鍋’之言應在何處。
垂目沉默了一瞬,片刻之後,抬眼看著韓紹試探道。
“君上是想……讓老朽來做這太平道主?”
韓紹搞出的這個太平道,明顯是想要以毒攻毒,用來跟黃天道打擂台。
在不想輕易舍棄如今這大好局麵的前提下,讓自己來替他承擔這份香火願力的因果,倒是一條不錯的路子。
而這對於如今已經壽元將近、即將麵臨道化的大巫,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就算不能因此延續壽數,也可以在將來身軀道化後,借此香火願力將真靈化作神靈,從而一舉成就早已消失在歲月長河中無數年的人間神明!
隻是就在大巫心動之下,準備一口答應下來的時候,卻見韓紹搖頭道。
“你久在草原,過去又……”
說到這裡,韓紹稍稍頓了頓,才接著道。
“總之,你來當這個太平道主,不合適。”
見韓紹出言拒絕,大巫有些失望。
卻又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他曾經的楚王身份,還是如今這草原聖山之主,都有些不大適合充當這個太平道主。
一旦將來被挖出根腳,對整個道統的打擊太大,實在得不償失。
大巫沉默一陣,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
“也是。”
說著,抬眼望著韓紹,神色真誠道。
“不過……既然君上來尋老朽,必是已經在心中有了定策。”
“還請君上直言便是,老朽概不推諉!”
麵對大巫這副甘心奉獻的模樣,韓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乾笑一聲。
“孤的意思是……這個太平道主還是由孤親自來,大巫隻需替孤擔一擔這人道願力與因果……”
什麼叫‘隻需替孤擔一擔這人道願力與因果’?
大巫聞言,很是怔愣片刻。
等反應過來後,頓時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有些牙疼地抽抽嘴角。
韓紹的意思,他聽懂了。
這香火願力,他想要。
但是這香火願力,所需要承擔的因果與願力,他不想擔。
一句話‘錢我不想出,貨我還想要’,怎麼辦?
嗯,所以找到他這個老不死的來替他這個背鍋。
呸!當真無恥啊!
見大巫睜著一雙老眼看著自己,清楚知道自己有些不地道的韓紹,溫言寬慰道。
“大巫也不必太過擔心,孤從來不會虧待有功之人,此番也不過事急從權,等來日……”
這話說著,韓紹還想繼續說些打雞血的話,卻被大巫一聲歎息打斷。
“君上無需多言,老朽答應了。”
沒有去問韓紹具體怎麼操作,也沒細思後續會承擔多少代價。
這老兒竟就這麼直接答應了。
有些意外的韓紹,稍顯怔愣。
“大巫竟就這般信任於孤?”
大巫聞言一笑。
“自是因為君上值得老朽信任。”
彆看他如今老朽、落魄,這麼些年又苟又慫。
可是能從那段列國亂戰的歲月、到後續前秦覆滅的亂世、再活過大雍這泱泱兩千餘載的存在,又豈會沒有大毅力、大智慧、大決斷?
或許當年用烏丸和雅使的那點小手段,隻是他的靈機一動。
可隨著這些年親眼見證的一樁樁一件件,早就足夠他確定很多事了。
否則的話,當年他又豈會不顧麵皮地連給韓紹當兒子的話都說了出來?
說白了,他其實並不怕給韓紹背鍋,反倒是擔心韓紹因為過去的芥蒂,將他徹底拋到一邊視而不見。
而對於這老家夥的乾脆,以及順手拍過來的馬屁,饒是韓紹已經見慣了風浪,還是免不了感覺到兩個字——舒坦!
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陣,韓紹居高臨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感慨道。
“大巫是有大智慧的,可謂孤此生見過的第一聰明人!”
他這話不含半點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