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明知道眼前這佝僂老者,擁有著八境天人的強絕修為,還是上前攙扶了一下。
公孫老祖垂眼看了一眼,被韓紹攙扶住的臂膀,搖頭笑道。
“老了,老了,日將死矣。”
七境真仙,壽元八百載。
八境天人,亦有終時。韓紹不知道眼前的公孫老祖還能活多久,但從其身上掩蓋不住的腐朽氣息來看。
他口中的‘日將死矣’,並不是什麼假話。
天人五衰。
與八境天人同名,可想而知。
不過從公孫老祖的話音聽來,卻沒有多少傷感、不舍之意。
反倒是有種即將解脫的釋然感。
韓紹再次看了一眼身遭那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墳頭碑林,忽然有些理解。
眼前諸般皆寂滅,獨留此身於世間。
有時候……生,尚不如死。
而就在韓紹兀自在心中感慨的時候,卻見公孫老祖掙脫開自己的攙扶,擺擺手示意不用。
那雙渾濁不堪的老眼,看著韓紹。
“你不錯,很不錯。”
迎著公孫老祖充滿讚許的眼神,韓紹心中並沒有生出多少起伏。
畢竟有些話聽得太多,便很難再生出什麼波瀾。
而他這副寵辱不驚的神態變化,落在公孫老祖眼前,卻是越發滿意。
‘木蘭那妮子眼光不錯,尋此良婿,於我公孫一族,功莫大焉。’
公孫一族,繁衍至今,子嗣繁多。
之所以能記得公孫辛夷,除了她是這一代的嫡女外,更多的則是趙家那老不死給她批下的命格。
而這……也就是他今日與韓紹會麵的真正目的所在。
不過到底是人老成精,有些事情並沒有急著挑明。
目光慈和地看著韓紹,一如尋常外家長輩一般,與韓紹絮絮叨叨地說起過往。
有公孫一族的來曆、輝煌。
就比如那位開創遼東公孫一脈的始祖,九境存在。
到底是如何隨著大雍太祖厘定天下,立下這兩千餘載姬氏江山的。
也有關於兵家諸多秘辛的。
就像是眼前這片墳頭碑林下埋葬的這些人。
奪嫡、爭權、諸王叛逆……
一場場大亂,這些兵家武人於內亂中,一批批的死。
血,一滴滴的流。
失敗者,闔家死絕。
而勝利者,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家族兒郎,一世天驕,死傷無數。
再也不複曾經的輝煌與強盛。
而曾經威名赫赫的兵家,自然也就隨著這些鮮血的一滴滴流乾,不出意外的沒落下來。
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講,兵家,從來都沒有勝利者。
他們全都是失敗者。
乃至是擺在祭台上的犧牲品!
公孫老祖說到這裡,那雙渾濁的老眼閃過一抹憤恨與不甘。
“所以……我兵家武人到底算什麼?”
聽到公孫老祖突然拋出的問題,韓紹愣了下。
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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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鄉梓、開疆拓土,我輩武人之責。”
麵對韓紹這番極為政/治正確的答案,公孫老祖笑罵道。
“你小子啊……不老實!”
不老實,這是比較含蓄的說法。
公孫老祖實際上想說的是,貌忠實奸。
畢竟真正忠厚老實的,可乾不出強奪姬氏皇子未來王妃的狂妄舉動。
衝冠一怒為紅顏?
這事放到彆人身上,或許有可能。
但從這小子一路走來青雲直上,從來沒有吃過半點虧的經曆來看,這小子有的從來隻是謀定而後動!
公孫老祖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韓紹的反應,見他對於這樣的評價,神色坦然、不見絲毫異色。
頓時又給他加上一個評語。
麵皮厚實。
見韓紹這廝不肯給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公孫老祖歎息一聲,直接道。
“是兵器。”
“當權者的兵器。”
兵家,占了一個兵字。
從誕生開始,就仿佛沾染了某種宿命。
將者,將兵。
視麾下士卒為手中刀兵。
當權者,則將將。
所以亦將兵家將帥,視作手中刀兵。
在那條通往權力的血腥道路上,白骨鑄路,壘就天梯。
其下到底遍布著多少兵家兒郎的骨血,沒有人會在乎。
除了兵家自身!
就像是眼前的公孫老祖。
麵對韓紹的目光,公孫老祖直言不諱道。
“你猜的不錯。”
“公孫一族,嫡庶爭鬥是老夫有意放縱。”
“甚至就連烏丸部坐大,也是老夫故意為之。”
“為的就是不讓公孫一族,再次淪為他人手中的刀兵!”
有烏丸部這個邊疆隱患在,公孫一族就有名義窩在遼東這片方寸之地。
不理會外間的紛紛擾擾。
養寇自重,這個道理不但另一方世界的李成梁懂。
這方世界的公孫老祖,同樣也懂。
隻是對於這樣的做法,作為昔日軍中普通小卒的韓紹,本該憤怒。
因為如果不是眼前這老登一口輕飄飄的‘故意為之’。
定北、廊居的慘事,就不會發生。
去年數萬鎮遼兒郎,就不會死。
再扯得遠一點。
原身和薑婉的父親,也不會死。
這麼多年來,落在整個幽北一地百姓生民身上的苦難,也不會發生。
可此時韓紹卻發現自己出奇的平靜。
因為他已經不再是昔日的普通小卒了。
徹侯尊位在身。
作為未來姻親的公孫一族,更是與他天然利益一體,榮辱與共。
公孫老祖這些保存實力的做法,雖然對不起前赴後繼陣歿於草原的鎮遼兒郎、更對不起屢遭苦難的幽北百姓。
但對於公孫一族、乃至兵家一脈而言,卻沒有錯。
正如公孫老祖先前對公孫度感慨的那句一樣。
‘公孫一族,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同理。
兵家一脈,也經不起折騰了。
所以此時麵對公孫老祖這話,韓紹成了一個沉默的既得利益者。
不知不覺已經將身份從屠龍者變成惡龍的韓紹,歎息一聲,吐出一口鬱結在胸口的濁氣。
許久之後,終於開口道。
“所以呢……老祖要跟韓某說什麼?”
要論人心揣度、說話藝術,韓紹同樣是行家。
又怎麼可能不知道無論是眼前的這片墳頭碑林,還是那一番公孫一族和兵家的過往、秘辛,都隻不過是公孫老祖接下來要說的話,所作出的鋪墊。
此刻的他,甚至已經猜出了公孫老祖這個活了千年的老王八,所要說的話。
但他還是問了。
有些話彼此心知肚明還不夠。
要徹底開誠布公地講出來才行。
因為隻有講出來了,他才能提條件。
見韓紹終於說出了這話,公孫老祖那雙渾濁的老眼,神色不變道。
“伱覺得一件兵器,不成為兵器的最好辦法是什麼?”
韓紹聞言,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果然如此的了然。
抬眼對公孫老祖對視後,又望向遠處的墳頭碑林,片刻之後,終於答道。
“自己成為執兵者。”
這般不再遮掩的話出口。
兩人獨處,本就寂靜的四周,瞬間一靜。
隻是下一刻,便聽身邊的公孫老祖驟然哈哈一笑。
“妙!甚妙!”
“好!甚好!”
話音落下間,那道原本佝僂蒼老的身形,挺拔如通天之山巒。
刹那間,八境天人的恐怖威勢席卷。
目光灼灼地看著眼前這道年輕挺拔的修長身影,公孫老祖出口問道。
“你想成為那個執兵者麼?”
背手而立的韓紹,狼顧回首,含笑回應。
“老祖願意助我執兵?”
八境天人的恐怖威勢下。
七境真仙的氣息有如朝陽初升,鋒芒畢露。
這一刻公孫老祖忽然感覺先前趙家那後輩對這小子定下的評語,遼東虓虎一說。
並不準確!
分明是‘狼顧之鬼,深塚之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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