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不妙的是,一黑一白兩個影子隨後粘合在一起,綽綽約約地往坡下走來,鬼都知道,這是衝他們倆來的。
怎麼辦?
他心頭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鬼當然不是,但很可能是做鬼事的,如果發現了有人發現了他們的鬼事,說不定要殺人滅口呢,不如先走為上。
他趕緊拉她走到河邊的一條岔路,雖然還是田埂,卻是荒草叢生,白天少有人走,夜晚更加寂寞,一棵枝葉茂盛的苦楝樹剛好遮住了那座必經的小石橋。
她緊緊地抱住了他。阿姨的短褲太小,壓得他窘迫不堪,他無暇顧及,眼睛偷偷地斜視著橋邊的田埂,希望那兩個影子自始至終沒有看見他們。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好了,不是鬼了,鬼是不會有腳步聲的,因為它們沒有質量,隻有靈魂。
身材和臉型在月光下像波濤一樣浮動,男的有點麵熟,細皮嫩肉的,浮現出一絲絲的狡詐和嫵媚。長發披肩的肯定是一個女的了,但看不出是誰,挽著男人的臂膀,一聳一聳地走過去了,看這個樣子,比男人更加嫵媚。
等他們走過田埂,走向另一座橋,他們倆才出來,走過了這一座橋,往坡上走去。
“這男的有點麵熟,會是誰呢?”他問。
“想不到啊,這阿西又勾到一個女朋友。”
“對啊,是阿西。”他想起來了,那個會燒電焊的,會幫烏拉家修燈泡的,細皮嫩肉的阿西。
“這女的看起來很乖巧呢,還挽著他的手臂。”他挽著她的手臂,饒有興致地說道。
“這有什麼?一個少婦,吃嫩草呢。”
“少婦?你看出來了?”
“我不僅看出來了,還認出來了,孩子都五六歲了。”
“那他們跑到墳堂裡去乾什麼呢?”
“你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竄進墳堂裡。幾團白白亮亮的衛生紙,散發著不久前他在她們家衛生間洗短褲時的氣味,還有一股淡淡的狐臭,像烏拉從黨校騎單車回來時他與她相見時的那一刹那的味道,有一灘枯草,被壓得東倒西歪,像他小時候看到過的野豬躺過的草叢。
他們倆真會選地方啊。他想,他剛剛想到的事情,不料竟被這兩個男女捷足先登了,還是一個結過婚的,真正是懂得浪漫啊。他站在他們倆躺過的地方,右邊是鬆樹和木荷林,後麵是桔子林,月光從左上方照耀下來,河對岸的田野一覽無餘,前頭的芒草有肩膀高,剛好遮住了下方的道路,進可逃,退可躲,沒有風,是一個天然的溫馨的港灣,真是約會的風水寶地。
“教授,快走,有人來了。”他本想臆想一下他和她在這裡的情形,她壓低嗓門叫了一句。
“快走,阿西回來了。”
一個人影正走過他們倆剛才走過的田埂。應該是他,這個家夥,享受了一把刺激後,把那女人送到了他們送馬蘭的那個地方,正往回走呢。
他本想向她描繪一下這幅浪漫的情景,但因為要避開阿西,竟沒有機會跟她訴說,可惡的阿西!
夜行的路上靜悄悄,仿佛做了壞事的是自己一樣。
這樣的情景,感覺又是似曾相識,是在哪裡呢?對了,是在四五年前,那時,還是上個世紀的九十多年。
他剛從呆了三年的石峰小學調到鄉下中學,夜晚寂寞,隔了三個村的紅井小學的他的師範的兩個同學一放學就跑到他的學校,接他去他們的小學玩。
這應該是一場慶祝,因為他終於搬到山下來工作了,而他們倆已經在山下工作了三年,相比於他,算是幸運了。
紅井小學坐落在一個小山坡的腳下。這山下的山,都是低矮平坦,裸露著黃土白砂,矮小的鬆樹長得亂七八糟,各種樹木疏疏落落,與山上的山根本不同,但不叫山,又能叫什麼呢?應該是普通話裡的丘吧?那就叫它山丘好了。
想著黃鐘和大呂在這有電的學校已經快樂地工作了三年,他過去的酸楚就不打一處來。
你看,這地方竟然有電,基本上是二十四小時都有電,電燈想開就開,錄音機想放就放。還有一個阿姨,負責他們的一日三餐。他一過去,就豐豐盛盛地吃了一頓餃子,吃完餃子,也不用洗碗。就把高音喇叭放到最大音量,震撼著操場下的田野,田野遠處的山丘,山丘周邊稀稀落落的人家。他懷疑,整個村莊都回蕩著他們學校的聲波。
“來,子溫,來唱幾首歌,讓全紅井村的人都來欣賞你的歌喉。”
“唉,多年沒唱了。在石峰村裡,我都是一個人在山上亂哼哼呢。”他回避不了以前的艱苦和荒蕪,帶著一貫以來的害羞和落寞。
“好吧,我們先唱,多唱幾首你就不害羞了,這村子裡的人啊,聽我們唱的歌應該都聽起老繭來了。”
說完,他們倆就一人兩首,輪著唱,搖頭晃屁股,唱得地動山搖。
他跑到操場上,望著高高在上的吊在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它們震顫著,帶動木杆都微微顫抖,山丘之外的山丘的回響傳回來,像太平洋上的巨浪翻滾過來,跟房間裡用功放機和大音箱的唱歌相比,簡直一個是太平洋,一個是小魚塘。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哦哦,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東北風,還是西南風嗯嗯嗯,都是我滴歌——我滴歌哦哦——”
操場上塵土飛揚,山丘的緩坡上黃土裸露,來學校的小路,馬路,或者田埂上,都似乎震蕩起了陣陣煙塵,他看見萬馬奔騰,在這些平緩的不像山,巨大的不像田的田野山丘之間。
他抓起話筒,從試探性的起伏走調,到推開曬穀子的墊搭子似地舒展,以至漸入佳境,引吭高歌。氣息全用,卻並不是粗獷的,震撼的,而是《情義無價》、《冬季到台北來看雨》這類纏綿悱惻的女性歌曲,在歌聲裡,他仿佛又回到了師範學校,遺忘了山溝裡的那三年。
當他們都唱得喉嚨沙啞的時候,他想,屬於自己的新的時代,開始了,這是一個大地方,不是山裡的小家子氣、封閉和孤陋寡聞可能相比。
這外麵的月光都比山裡的明亮多了,走在月光下的大路上,如同白晝,除了沒有太陽,什麼都有,人家屋裡的燈光,全都溫暖明亮。再遠的路,都不算遠了,何況才相隔三個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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