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搭上一隻腳,踩住了這隻不安分的腳,攪動暫時停止。但不過三秒,另一隻腳又踏上了他的踏著彆人的腳的腳,腳尖輕輕攪動,攪得他心內癢癢,卻無從抓撓。
秀美的臉上,現出狡黠的目光!一下子把他的目光,死死地摁在了桌板上。他下意識地抓起酒杯,向著她的方向敬道:
“秀美嫂,我再敬你一杯,願年年花相似,歲歲像今朝,無憂無慮,無煩惱,天天有鳳爪,啤酒喝呀,喝不了。”聲音好似不是從喉嚨裡發出的,倒像從空中往下掉。
她嗬嗬一笑,像某個院牆外傳進來的,一下子,燈滅了。
“又是水蛇!不看時候!”
她的聲音從遼遠的地方傳來,夾雜著斑斑點點的幽怨。
他感覺他的杯子沒有傳回來,而是被一隻手反抓著,冰涼的酒流在小臂上,慢慢地溫熱著。
恍惚中,身邊的人影不知道何時已經散去,桌麵上杯盤狼藉。
他微微地抬起頭,她正挑著一擔月光,爬上了青石板,一頭挑著嫦娥,她舒著廣袖,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正用一把大斧子,砍著桂花樹,一隻雪白的兔子,悠悠地搗著大把的芍藥。一頭挑著牛郎,牛郎挑著兩個孩子,飛也似地快跑,織女張著雙臂,在河的對岸奔跑,永遠貼著水邊,漸漸地濕了裙腳。
夜的秋風,壓彎了她的腰,像寒冬的雪,壓彎了毛竹的節,細如修竹,彎如弓月。
“忘了水了,明一早用呢。”水滿則溢,分明的噪音打濕了他的褲腳。
“再挑一擔,就送你回去。”她悠悠地說道,不知道是對著青石板,還是對著高高在天的月亮。
恍惚中,他已走在村間的小路上,路上軟綿綿,像是散亂著濕漉漉的禾草,踩得稀巴爛的牛屎豬糞,蟾蜍正練著氣鼓鼓的氣功,他們都一聲不吭,隻有她在呢呢喃喃:
“看著水坑,啊呀,石頭翻滾,天黑得沉,亮的才是水,黑的是牛糞,那喝白酒的鬼,睡得死沉沉,後生你一個呀,不比他們行,路子不過幾步子遠哪,沒有老娘我,哪裡不是坑……”
門“咿咿呀呀”地開了,他頭好重,腳步飄起來了,一頭頂向了那個黃荊枕,禾草淩亂,席卷如筍。他一下子躺在大海之上,波濤如此洶湧,狂風卷集著烏雲,白鷗上下翻滾。自由女神引導人民,忽而降臨,死死地按穩了他的身,那一雙調皮的小眼睛,像黑夜中的螢火蟲。波浪從地底升起,搖蕩著他的臀,他忽而看見秀美,揮舞著雙臂,喉嚨裡傳來痛苦的呻吟:尊哪啊,莫要翻呀,莫要滾,姐的小蠻腰咧,擔得了水桶,壓得住你呀尊,死鬼呀呀醉得沉沉,我要敬你三杯呀我的親親尊尊,我呀年少呀你呀不懂,隔家千裡呀呀我來報報恩。尊呀,不要怕,姐兒坐得穩,酒兒再喝喝,夜裡黑得沉,四野天地呀,隻有我和尊。
他和她,鑽進了一個深深的山洞,那裡的天地,與外麵的地球的喧嘩隔了成千上萬層,銅牆鐵壁包裹著他們,她與他越裹越緊,像千萬光年外的黑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坍縮,而他內心的力度越發強大,膨脹,衝破了一層,又一層,又一層,越衝越有勁,以致於充滿了整個宇宙的空間,沒有一絲縫隙和空洞。宇宙之外,熱浪翻滾,岩漿奔流,他的每一片皮肉,都灼得火熱,漸漸地,化成濃濃的見誰燙誰的蒸汽,掉落一地的灰燼:
“秀美兄——沒有了你——”
門外嘈雜一片,透過虛掩的門縫,他看見操場上人頭攢動。他想一翻身起來,卻感覺全身沉重,勉強半撐起,忽瞥見窗外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兩團黑影飄然而過,“秀美嫂!”他喊道。她回頭微微一笑,沒有答應,那個強蠻的腰肢,擰進了兩大垛柴火之中,在鄉間的小徑上升升落落,如漸行漸遠的秋後餘波。
那,這是真的嗎?還是夢境中?
光天化日之下,他絲毫看不出他與她有任何關係。她根本不來學堂,最多是在田野之中遠遠地叫一句她的老公,即便在她家吃飯,她也是默默地撿拾飯菜,帶著微微的笑容,看不出彆的意思。隻是在喝醉了的狀態中,她似乎送過他進學堂,然後,做著類似的夢。
“在我不在的時候,你跑我床上乾嘛?”難道他們趁他不在,在學堂裡乾了什麼名堂?
“嘿嘿,沒什麼啦,還不是休息?禮拜六禮拜天你不是回去了?我就在世珍這裡拿到鑰匙,在操場上曬穀子、豆子什麼的,順便睡睡你的黃金床,不是很舒服嘛?比起英俊來,你也是太邋遢了,再沒有那次天熱天曬穀子躺床上的舒服感覺了。”
“原來如此。既然英俊老師如此絕情,你為什麼還老想念這件有傷大雅的事情?”
“正是因為絕情,才讓我念念不忘。唉,那件事情,不知我當講不當講?”她摩挲著手指頭,眼睛裡泛著受難耶穌般的光芒。
“既然想了,就要講,不講,那就永遠漚在自己的肚子裡,最後,隻能成為蛆蟲的營養。說吧,說了,即使你明天死了,你的故事,還有人在人間保管。”
“嗯……那件事,沒有第三人知道。”
“沒有第三人知道的事,世上有千千萬。”
“但像我這樣的事,世上恐怕隻有一件。”
“那就更應該講。或者,我以後有才了,把它寫成一首詩,畫成一幅畫,放入一篇小說,任世人酒足飯飽之際拿來玩賞,也許也可以消愁破悶,渡人時光。”
“真的?這裡離城市千裡萬裡,離文明的書上世界千裡萬裡,如果你能把我們,把我們的故事放進書裡,那我們,是不是,也就不算了山裡的石蛙人?”
“那當然。我們與那個高遠的世界,其實,隻差一支筆,一張小小的郵票。我讀師範時,寫過不少的文章呢,在《語文報》、《北地日報》和《希望》雜誌上發表過,有的一篇文章就得了15元的稿費,相當於我半個多月的夥食費。文章不長,有文化的人都叫這個東西為‘豆腐塊’。啊,隻是到了這裡,有信也寄不出去,最主要的,再沒有心思寫這些東西了,再說了,天天就看這幾座山,幾丘田,幾十個孩子,有什麼可以寫呢。”
他望著白霧迷蒙的遠山,身上頓時湧起一波一波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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