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慚愧,正是因為學校沒有一個美術老師,才讓我去兼美術課,我記得跟你們說過,我不會畫畫,師範的美術還補過一次考呢,我隻會寫字,寫書法,我說,書畫同源,就教你們寫字,寫美術字吧,美術字有‘美術’兩個字,不算跑題吧,美術字寫熟悉了,就寫粉筆字,對於你們來說,就叫硬筆字,硬筆字寫煩了,我就現學現賣,邊學素描,邊教素描,嗬嗬,至今我也隻會畫一個有陰影的圓球,彆的全學不會,有的同學還笑話我,說我隻會畫這種半黑半白的陰陽球,彆的全不會呢。他們還甚至要求我畫一隻鳥。”
他聳了聳肩膀,把自己的不堪,和盤托出,與其讓她笑話,不如自己嘲笑自己,顯得謙虛,大度,聰明的人不都是這樣做嗎?
“讓他們去說吧,我也喜歡畫畫,但都是我自想自畫,不想學著彆人的樣子畫,我最喜歡你用黃色粉筆寫字了,那麼閃亮,在陰沉的教室裡,那就是濃縮了十米陽光的高光粉末,寫什麼都讓我著迷,驚奇。
記得那一次,你提著一本厚厚的書籍走進教室,我們都失望,以為你又要讓我們自習,你自己看書了。沒想到你卻舉起書本,說要教我們一首既不是詩又很像詩,既不是詞又很像詞的歌,我們都高興,這不像美術課的課要華麗轉身為課表上根本就不存在的音樂課了,掌聲一片。
你揮手製止,說這歌不是用來唱的,是在古代用來唱的,現在用來念的,就像詩一樣,也叫詩歌,本來是用來唱的,但現代人不知道唱的,今天也不是為了念的,是為了練字的,大家拿出筆來,跟我寫這首歌,這歌的名字,也很特彆,叫作《好了歌》,說不是好,就是了,不是了,就是好,好懂得很。
大家‘噓’的一聲,表示嚴重的失望。說真的,大家都沒有聽過你唱歌,以為你要大展歌喉了。到終了竟然又要寫字,大家都懶洋洋地拿出紙筆。
你趕緊解釋,說這歌不是普通的歌,是這部九十九萬字小說的‘題眼’,讀懂了這首短短的歌,也就理解了這部巨著的深遠意旨。
你看到大家一臉茫然,歎了一口氣,說還是先抄吧,也不叫抄,不能光抄,要認真地理解你的筆法,你的起承轉合,把書法的精髓學到手,不是光抄字,抄完了事,這不是抄寫作業,是練習書法,不要求快,要慢,要理解,等大家學完,再跟大家解釋其中的意思和韻味。
大家還是一臉茫然,說老師那就趕緊下手吧,我們還等著聽後麵的故事呢。
你說這不是故事的事,是人生的大哲理,是神仙的大徹大悟,值得一輩子,老了以後還要去體悟的事。
大家不吭聲了。都張大嘴巴,看著你。不知道你葫蘆裡要賣什麼藥。
你端起粉筆盒——那是一盒全新的粉筆盒,盒上寫著‘彩色粉筆’幾個字,大家都睜大了眼睛,放著欣賞的光芒。我們知道,這裡麵有紅的、藍的、黃的粉筆,你最喜歡黃的,我也最喜歡黃的。你用三根手指拈起其中的一根,果然是黃燦燦的,我們沒有見過金子,我們懷疑這就是黃金的金黃。
你展開那本厚書,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麼厚的厚書,麵子和底子都是厚紙板做的,是水溶不了手撕不爛的那種。右手拿著粉筆在黑板底部的窄窄台階上按了幾下。我不知道,為什麼凡是新的粉筆,你都要先在下麵按它幾下,新筆不是更好寫嗎?”
“不,就像新衣服刮肉一樣,要多穿幾天才好穿。新粉筆棱角太過分明,開始寫的時候會又尖又細,顯得鋒芒畢露,所以,我一般是在階沿上沿著棱角按著轉一圈,抹去鋒芒,這樣寫出的字才渾厚飽滿,不顯單薄。”
“難怪哦,我們都喜歡新的,老師卻喜歡舊的。嗬嗬!你左手端著厚書,右手舉起粉筆,踮起腳跟,從右上角寫起,純黑的黑板開始陽光燦爛,神采飛揚!就像經冬的黑色土地,在初春的早晨,在父親的鋥亮的犁鏵之下翻成白亮亮的一道道,那聲音,跟犁鏵滑過濕潤的土地的聲音一模一樣,隻是,父親會翻起滑溜溜的泥鰍,你會翻起黃澄澄的金粉。父親抽著響亮的竹梢鞭子,你刷完一列,會朗聲地讀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神仙淡泊了名利,我們如果隻是追求功名利祿,是修不成神仙的!
犁完第二列,你又轉身念道: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從古至今,有多少大將宰相,他們現在在哪裡?連墳墓都找不到了,在荒草荊棘之下,與黃土砂粒沒有兩樣。
你踮起腳跟,手伸得老長,像在吃力地摘樹上的黃桃,又擺開臂膀,胸膽開張,像騎在獅子身上抓住了它金黃的鬃毛,然後叉開雙腿,像練氣功的老人,對著麵前的頑石在用內力發功。
老師,你有沒有發現,就是這一豎列的字,也有很大的區彆!”
“這正是粉筆書法藝術的艱難之處,上麵嘛,太高了,踮起腿,不好用力,下麵嘛,又太矮了,跨下身子,也不好用力。中間最好,可是好景不長,寫不了幾個字!”
“對啊,我也正想這麼說。看著你吃力的樣子,真想給你端一張矮凳子墊起來,那上麵的字,有一點兒像——死蛇,打了七寸的死蛇,掛在樹枝上。那下麵的字,又有一點兒像大石塊壓著癩蛤蟆,憋足了氣,卻發不出來,真想我的手有神力,把黑板推上一個五十厘米。”
“力莉,你這個比喻真是比到了我的心坎上。說實在的,我有時候就在想,為什麼要把黑板粉刷得那麼高呢?有時候,我也異想天開,能不能把整堵牆都刷成黑板呢,也要不了多少錢,那樣,我就可以隨性發揮了,不被這個框框所束縛。不過呢,事若求全何所樂?你所說的死蛇和癩蛤蟆,我最喜歡了。”
“啊,你最喜歡?不會吧,我正說到興頭處呢,把心頭的隱私話都說出來了,正後悔會讓你不高興,怪我說得你這麼差呢,你不會是怕我後悔,故意說喜歡,讓我假假的高興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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