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中學永遠是鄉下中學,放學過後,整片山地和小塊平原變得寧靜如創世之初,隻有校園這塊平地有些許波瀾。他們習慣蹲在廚房前的苦楝樹下扒飯,看著操場上三三兩兩的住校生在漫無目的的活動,他們有的邊走邊吃,有的吃完了便敲著飯盆子口中念念有詞,有的追追打打,飯碗卻能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上,不滴下一粒飯粒來。
他喜歡一個人吃,因為他總是最慢的那一個,不論是讀書時,還是教書時,他不喜歡彆人等他,那會讓他虧欠他們的人情,這沒有必要,牽扯人情的事情比什麼事都複雜。
今天他吃得早。因為心緒有些不寧,他踱出了校外,爬上了後山。這山很陡,但沒有大樹,也沒有藤藤蔓蔓,都是一些硬茬茬的小灌木,正適合攀爬。
教書時來得少了,讀書時他來得多,那時,還沒有圍牆。一起床就爬上半山上的大花崗岩,大聲讀課文,英語的,語文的,似乎要讓整個校園聽到,周邊的村民應該也能聽到,這是真的放聲朗讀,沒有任何阻礙,經常引得農家的狗引吭狂吠,那時,他覺得是狗在做強烈的抗議,吵醒了它們的美夢,現在,他覺得是狗受了他們的影響,在學習訓練嗓子增強口才了。
他最喜歡這些隔三差五就裸露在地球表麵,進而挺身而出矗立在山風和陽光中的大石塊,這是他們的山溝裡所很難看到的。它們花白,耀眼,他一直認為這就是還未成型的寶石和鑽石,而他們山溝裡的青石,粉石,還是原始的初代,跟不上外邊的節奏。它們乾淨,清涼,堅定,一塵不染,是鄉下的淨土,也是他讀書的聖地。
石墩子凹凸不平,他不廢多少力氣便能爬上,正因為表麵突起多,像爺爺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或坐或站,都顯得風雨不動安如山。校園小了,像一個小小的四合院,他居高臨下,好像整個校園,整個書本的繁雜都離他遠去,他隻剩下眼前的課本,文字和符號都清朗起來,像下邊路旁鬆林裡吹過來的風。“早讀好,空氣清新,頭腦清醒。”一來到這所初中,雷老師就這樣告訴他,於是,他認定了。
校園正上方的山坡上,矗立著一塊斜插天空的巨石,很明顯,被攔腰截斷了。正是這塊石頭,成了他們心中的魅影。在他讀書的時候,退休返聘的雷老師不止一次說過,他們這個鄉下中學,是個出人才的地方,他教出了兩個出類拔萃的高材生,一個考取了清華大學,一個考取了北京大學,那時,他對清華北大沒有一點兒印象,但對用小轎車接他們去上大學,他印象極其深刻,接,已經是難得,用小轎車接,在古代,那就是用八抬大轎啊,還有比這更無上光榮的事嗎?沒有!說實話,他們基本上是沒有見過小轎車的,解放牌卡車都少見,何論“兩頭溜尖”的轎車了。
雷老師鼓勵他們向這兩位優秀的校友學習,那時,他的眼中是泛著光的,讀書,不是一件很難的事,隻要用心,他一直這麼想。但現實卻轉了一個大彎,轉折點就在他們校園頭頂上的這塊巨石,老師也並不忌諱,告訴他們就是因為這塊拔尖的石頭被村裡攔腰炸斷,導致學校風水急轉直下,不僅清華北大斷檔了,就連大學生都出不了了。那塊石頭,一大半被炸去修橋了,從此,學生沒辦法拔尖,考高中都成問題,何論大學?特彆是近些年,成績稍微有點希望的,都轉去外麵的學校了,留下他們這些沒有關係的學生。更為可恨的是,那些外麵學校調皮搗蛋、偷雞摸狗的被開除或行將開除的學生,這裡卻成了他們的收容所。學校,散布著一些陰沉的氣氛,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不過,雷老師也說過,事在人為,石頭的故事就是迷信,考不考得上,全靠自己個人努力。於是,他考上師範了,雖然不是大學,但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高中並不是每個人都讀得起的。
他看著這塊落寞的石頭,臉上現出一絲苦笑。迷信的東西!可它就是這麼落寞!
爬到山頂上俯瞰,操場上學生如蟻。
他繼續向更遠的山峰走去。他記得,在橫排的中途,有兩塊巨石相依相偎,走在下麵,可以躲雨,也可以避風,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牢固的“房子”了,即使下冰雹都不怕,他多麼希望老家也有這樣的大石頭,這樣,就不怕每年清明前後的冰雹了。
“石屋”依然還在,相比讀書時,似乎更矮小了些。他想起了那時在這裡躲雨的情景,有一種“大庇天下寒士儘歡顏”的感受。現在,殘陽如血,沒有風,也沒有雨,下麵的房屋都靜默著,趴在田野和叢林間。
他繼續斜行著爬上山脊,向山嶺更遠處走去。山脊下行,像多年以後他所看到過的電影上的美人凹下去的有著誘人弧形的腰。人聲已經遠去,這一片天地,完全是他自己的了,他感到完全的放鬆,沒人看得見自己,聽得到自己,是對是錯,都是自己的了,他哈哈大笑,下邊的山穀,傳來幽遠的回聲,純淨得就像身邊的風。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石峰村的校園後背的某個山坳,那個山坳還是太小了,大吼一聲會把砍柴的婦人嚇著,他不敢吼,甚至也不敢讀出聲來,隻是躲在某個樹影的背後,安靜地看書。
這裡不同。雖然說是走出了大山,但這裡的山更大,隻是坡不陡,樹不高,動不動就光禿禿的,滾動著砂粒和小石塊。確切地說,他應該隻是走出了深山。
這個美人腰下的山穀,真是一塊風水寶地。他記不得當初是怎麼和馮華、安越她們選定了這塊地方。兩邊的山嶺像兩隻巨手,合抱著山穀,隻給山穀的出口一條細縫,它是那麼小氣,又是那麼大方,讓山穀保留了大部分生氣,不被風吹走,不被水吸掉。這層層的梯田應該像他的老家一樣,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傑作,完全是靠人力開墾,然後荒廢了,留下了平整的草地,綠草如茵,他對這個成語最初的想象就是這些農民的辛苦勞力的作品,放牛也好,賽跑也好,遊戲也好,沒有什麼地方比這種荒田更適合了。
他站在這塊最高的草地邊,自然地想起了喜歡穿紅色吊腰夾克的馮華姑娘,喜歡穿緊繃著肌膚的健美褲的安越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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