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已過,天高雲淡,秋風送爽。
公元一九九六年九月九日下午,八個青年下了火車,他們不走出站口,而是沿著鐵路邊的小路,說說笑笑地走進金川機務段大門。他們是漢康鐵路運輸學校今年的畢業生,今天早上先坐火車去分局報到,然後來機務段報到。其中七個是電力機車專業一個班的男生,另外一名女生吳麗紅是信號專業。
他們順著中間大路向前走,找到段部樓,找到人勞室,程亮腳步快,帶頭走進去,吳麗紅和他們不太熟悉走在最後。一位年輕乾事抬起頭說:“你們是來報到的吧,劉主任不在,你們先坐這兒等一會兒。”他們就在沙發上坐下,長沙發上擠不下,那位年輕乾事從裡間拿出兩把椅子,誌峰和卿寶坐在椅子上,吳麗紅坐在單人沙發上,那位年輕乾事問:“你們是漢康運校的?”幾個人答應:“喔。”“我也是漢康運校的。”幾個人都輕鬆地笑了一下。程亮問:“您貴姓?”“免貴姓黃。”那位乾事看了程亮一眼說道。程亮又問:“您是哪一級的?”“九一級的,你們等一會兒,劉主任有點兒事兒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哦。”年輕乾事繼續辦公。
等了大概十幾分鐘,劉主任邁著大步走進來,看見他們,立即熱情地伸出手和他們一一握手,邊握手邊說:“歡迎,歡迎!你們都是國家培養的知識分子,你們的到來一定會給金川機務段注入新鮮血液,一定會成為機務段的中堅力量!”隨後,他們交了派遣證,劉主任說:“你們下禮拜一要到教育室培訓,禮拜天得把鋪蓋和生活用品拿來準備好。”然後領他們到總務室安排住宿。單身宿舍樓是一棟已經三十多年的老樓房,牆體已經發黑。他們分彆被分到幾個宿舍,領了鑰匙就回家取被褥。
三天後的中午,吳誌峰背著鋪蓋和生活用品來上班。被褥還是他在學校用的被褥,母親拆洗了一遍,又拿了一張涼席和一條舊毛巾被。他走進宿舍,裡麵沒人,很亂。床頭一張舊桌子上有兩個空啤酒瓶,方便麵袋子,空煙盒,花生皮瓜子皮亂撒在桌子上、地上。床上毛巾被揉成一團,地上不少煙頭、煙灰。他把被褥放在一張空床上鋪好,坐在床上望著已經發黑泛黃的牆壁發呆。這就開始上班了?自己就這樣成為一名工人了?在村裡人和父母眼裡這是一個難得的鐵飯碗,誰不羨慕啊!想當年自己夜以繼日、埋頭苦讀,不就是為了能考上學跳出農門嘛!
但是,在誌峰心裡他並不滿足。本來,他是想考大學的。但是,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靠出苦力根本掙不了多少錢,根本供不起他上大學,現在上大學簡直太昂貴了!很多農村娃都不敢想。他看懂了父親母親愧疚的目光,就改了誌願。
但是,他的求學之心並未改變。上中專的四年裡,他報考了自學考試法律專業取得大專畢業證。他聽說有人辭職下海自謀職業,他也去人才市場看了看。可是,他的文憑根本不管用,正牌大學的本科畢業生還用不完哩!但是,他並不死心,他決心繼續參加自考,拿到本科文憑,拿到律師證。
“誌峰,在想啥?想媳——婦兒哩?”誌峰正想著,宿舍離他不遠的裴大強笑著走進來問。他說:“沒。”“還沒想啊,臉都紅了!”大強繼續笑道,誌峰說:“誰臉紅了,我沒臉紅。”二人正說笑著,一個四十歲左右個子較高、胡子拉碴的師傅背著包走進來,看到他們就問:“你們是新來的?”“喔。”“是技校生?”“喔。”大強掏出煙給那位師傅上了一根,問:“師傅剛回來?”那位師傅接過煙粗聲說道:“喔,又熬了一大——夜!”說著把包放在床頭桌子上,拿出火機“哢嚓”一聲把煙點著,坐在床邊大著嗓門說:“唉!你們算是選對行——進錯門了!來鐵路是對的,進機務段是大錯特——錯的,乾乘務員更是錯——上加錯!你們都是技校生,知識分子,乾檢修才能顯出你們的本事,千萬彆跑車!天底下最受氣的就是乘——務員!”二人一邊聽著一邊微笑著點頭,大強問:“師傅,你剛回來怎麼說是熬了一大夜?”“哎!彆——提了!”那位師傅說:“你知道我叫幾點的?昨天晚上二十二點多的,開車都零點多了,八點多到金川,九點多才入庫,昨天下雨了,又擦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你說是不是一大——大夜?”“哦——”大強點點頭問:“這麼長時間?”那位師傅說:“那你想——哩,千萬彆跑車,一進運轉,‘套’上這個‘套兒’,就掉進苦——海了!”大強笑笑問:“每次都是這麼長時間?從漢康坐客車四個小時就回來了嘛!”“客車?”那位師傅忿忿地說:“咱還能跟人家客車比?咱拉的是‘爛——貨簍子’!不是給人家客車讓——路,就是接——不了!咱是‘爛貨簍——子車夫’,沒——人把你當回事兒!”大強笑了笑又問:“每次上班都是這麼長時間?”那位師傅說:“也不是,有時候也能快,跑得怪快,半——天入不了庫還是白搭!”大強笑笑又問:“開火車很威風吧?”“威風?”那位師傅抬眼道:“有啥——威風的?開的是大笨頭,還是公家的,又不是自己的,成天還得抱著它擦不完,挏得兩手油泥一臉黑,連民——工都不如——!”二人笑了,大強問:“司機掙錢多吧?”“掙錢多?多掙那點兒錢還不夠受——氣呢!乘務員的錢誰都想拿!”“彆人怎麼拿你的錢?”“怎麼拿?誰——都能拿!算了,還是不講了,講了你們也不明白,睡覺,睡覺!”說著就脫了衣服躺下拉開毛巾被往身上隨便一搭就睡了。大強就說:“師傅,你睡吧,我們出去了。”“好,給我拉上窗簾!”誌峰走到窗戶跟前一拉窗簾,沒想到卻把窗簾一個角拉掉了下來,他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那位師傅說:“哎,沒事兒,把那個釘子按進去就行了!”誌峰夠不著,大強個子高,踮著腳尖勉強把釘子按進去,就說:“師傅,安好了,我們走了。”“好。”二人帶上門出去了。大強看看誌峰說:“你也不給你買一雙新皮鞋,上班了嘛,還穿著舊運動鞋舊衣服?”誌峰笑笑說:“這鞋還好著哩。”大強歪著八字步搖頭晃腦地說:“就——是嘛,我這衣服鞋都好好哩,我媽非得讓我買新的,我說你買來我也不穿,舊衣服穿著多——得勁兒,為啥要換新的?新衣服穿著真——彆扭!渾——身不自在!剛才看見‘亮仔兒’了,那家夥一身新嘎嘎的,跟相親一樣,呸!我看著都惡——心!”誌峰笑笑,沒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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