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的年紀，你應該隻能從紀錄片中看到那時的情形。”說到此處，老人不由自主冷哼了一聲，“不過如今的紀錄片，到底又有幾分真實呢？所有人都對那段慘絕人寰的曆史避之不談，對智能給人類社會帶來的改變無限歌頌。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它與我們之間，隔著不可磨滅的仇恨。”
提及此處，無數悲憤的淚水自老人眼眶下緩緩溢出。
“我想要他們永遠記得那些！所有的仇恨都絕不該被遺忘！可是，可是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隻想要我健康地活著，長長久久地活著！而他從不在乎我是否真的想要這樣活著！但凡我的身體出現半點狀況，他不由分說就替我安排手術，然後按照他的意願擅自對我進行改造。對於他而言，與其說我是一個父親，更不如說我更像一個‘符號’，是他們向世人展現‘永生之術’的符號！我隻是‘創世’集團董事長的父親，擁有一百零二歲的高齡健康老人。隻要我還存在，民眾就會無條件相信，他們擁有更多的選擇，他們可以將自己轉化為鋼鐵之軀，亦或像我一樣，表麵上依舊維持著普通人類的外貌。‘創世’一定有能力突破人類極限，帶領他們走向多元化的永生。”
從始至終，李雅然都在認真地聆聽，不忍打斷老人。
她知道老人內心封存了太多苦悶，更重要的是，她其實非常認可老人的想法。
隻不過她著實沒想到，在這個人人稱頌智能的年代，竟還會有人願意用生命進行抵製。
當然，李雅然認定老人排斥智能的原因與自己不同。
在李雅然看來，忙於事業的兒子極少與老人見麵，即便他擁有無微不至的看護，可也全部都是缺乏情感的機器。
即使他住在偌大的房子裡，卻也感受不到絲毫真實的關懷。身邊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隻在意自己的身體有沒有變得更好，自己攜帶著平凡的肉體，與“永生”的距離什麼時候才能更近一分。
智能的確使人類得到了進化。至少看上去的確如此。
可它可同樣點燃了人類內心最原始的瘋狂。
李雅然甚至不知道，在若乾年之後，人類是否還會真的滿足於永生。
正如現在，老人的兒子把他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塊基石。隻要他還屹立，世人便會極其信任“創世”，那“創世”這座大廈也就永不會傾倒。
某種程度上，老人成為了一種人類對於智能的崇拜，對於科學的信仰。
然而，當活下去變成一種任務，那麼活著本身，也就喪失了全部希望。
“所以沒有人懂我，沒有人明白我究竟在執著什麼！我永遠都都不可能像他一樣，我永遠不會對智能妥協！”老人含淚說道。
“那麼多年前，她是那樣突兀地出現，而後又陡然離我而去。我知道，是我們整個基地都令她失望了，我們雖然叫做‘反智能基地’，可最終，最終我們全部都失敗了”
當“反智能基地”幾個字從老人口中說出時，李雅然陡然瞪大了眼睛。
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認為老人看起來如此熟悉，原來他們終究有過一麵之緣。
那個塵封已久的名字緩緩從李雅然的口中吐出：“你，是不是叫陳岑？”李雅然試探性地問道。
而後老人尚未開口，李雅然就已經先一步接收到了他內心的劇烈波動。
許是不敢相信李雅然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一般，老人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向李雅然同時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你難道認識我？”
李雅然暗自苦笑一下，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真相，何況如今的自己，已經不是當初和他見麵時的李雅然了。
因此，李雅然快速調整著情緒，將所有的震驚與欣喜都收攏起來，也將那些如走馬燈般放映的畫麵重新埋於黑暗之中。那同床共枕的夜晚，那個絕望的嬰孩，都被李雅然徹底拋在了時間之外。
她輕描淡寫地對老人說道：“您的名字是您兒子告訴我的。我開始沒有聽清楚，如今隻是向您確認一下。”
“哦，原來如此。”老人的聲音瞬間沉了下去。
李雅然清楚地從他的眼中讀出了失望，畢竟孤獨的老人，隻是想要尋求一個精神安慰。
“是我糊塗了，你這樣的年齡，怎麼可能會認得我這種老頭子呢？”說完，老人自嘲般地笑了笑。
李雅然不經意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自從她掌握了粒子間能量轉換的奧秘，決心隱藏身份當一個旁觀者後，她就已經拋棄掉許碩曾經的麵容，為自己更換了一副皮囊。
如今的她，正是曾經李雅然真正的模樣。
因此，老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將她與口中的故人聯係在一起。
李雅然見陳岑如此失落，隻想令他重振精神，因而立即轉移話題道：“陳爺爺，您剛才提到了‘反智能基地’，我小時候也從長輩的口中聽得過這個地方，您可以給我講一講這是一個怎樣的組織嗎？”
麵對李雅然滿是好奇的眼睛，陳岑卻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倒是想向你講述那些過往，無奈太多事情我都已經記不清了。自從那小子擅自做主讓我進行各種替換器官的手術之後，我的記憶力是越來越差。過去的事情早已遺忘得七七八八，腦子裡隻有一個大致的印象了。”
原來如此，李雅然恍然大悟。難怪她試圖讀取陳岑的意識，卻都隻能獲得零星片段。
“那您此番前來，究竟是有什麼需求呢？難道想通過重塑夢境的方法，找回那些被您遺忘掉的過去嗎？”
儘管已經得知了陳岑的真實想法，可李雅然卻依舊在引導他，試圖改變他的想法。
畢竟在李雅然看來，想方設法令陳岑拾回記憶，或許能重燃他對於生活的期待。
沒想到陳岑還是搖了搖頭說道：“已經忘掉的過去，就讓它們徹底過去吧！我這一生，已經再無希望了，所以我隻想你能夠幫助我，幫我製造一個最為恐怖的夢境，能讓我在夢境當中一睡到底，從此不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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