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希禾醒來是因為耳邊似有似無的砂石摩擦的聲音。
她微睜著眼,頭頂棗紅色的木板像是染紅的沼澤,將她的全部心神都吸引進去。
自那血腥的一日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睡過一覺了。沒有家人的哭聲,沒有發燙的血淚,連身體都像飄蕩在雲中一般輕飄飄地。
她輕輕吐了口氣,感覺自己恍若新生。
在床榻上又躺了一陣後,她還是爬了起來。
李毅已死,她總算有臉去拜祭爹娘和兄長一家了。她手扶著床,周圍的擺設有些陌生,古樸簡約,不像李毅府上的風格。
身上的衣物也換了一套,也是,昨日李毅那臟汙的血都濺在衣裙上了。梁希禾莫名有些緊張,她回憶起那位氣勢驚人的女郎了。
隔著博古架門洞的另一邊有些聲響,會是她嗎?梁希禾放輕了腳步,慢慢走了出去。
伏在案上的正是阿卓,她眉頭微微皺起,手中筆耕不輟,偶爾陷入沉思時便用筆杆輕點額頭。梁希禾盯著她的動作目不轉睛,隻覺得滿心歡喜,是她!
她不知道要如何感謝這位女郎才好。
眼見著對方硯台中的墨水快要乾涸,她踮起腳尖走了過去,站在桌台的右邊為阿卓研墨。
阿卓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記憶的淘換中,隻低聲道了謝,又聚精會神寫了起來。
梁希禾看著阿卓垂落的發絲心癢癢的,多可愛、多和藹、多強大的女郎啊!
她盯著阿卓的臉龐,盤算了許久的感謝之語堵在了嘴中,一時竟不知要多少、怎樣的話語,才足夠說明自己對阿卓女郎的崇敬與感謝。
女郎是否還需要侍奉的人呢,為什麼沒有仆從來為她磨墨呢?梁希禾胡思亂想著,又有些暗自欣喜,女郎若是沒有合適的人手,她豈不是可以舉薦自己。
哪怕現在隻是在女郎身邊磨墨,她也發自真心地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真想永遠待在女郎身邊啊,梁希禾一邊想著,一邊為阿卓整理起寫完晾乾的手稿來。
燕朝的書籍材質有兩種,一種是竹簡,一種是紙帛。帛雖然貴,但紙實際上已經有了簡易便宜的製作方式。隻是最初製造紙張的工匠隸屬世家,他們敏銳地察覺到這種載體傳播出去後會對自己的勢力造成多大的威脅,故而一直封鎖起來。
燕朝的皇帝們也曾經查探過,隻是世家看守得嚴,同氣連枝,隻打聽到造價並不高,卻不曾知道完整的製作方法。皇家書房章華殿每年的紙張,甚至還要向世家購買。
燕朝明麵上流傳的書籍,大多都是竹簡製的樣式。說是流傳,其實也隻有小世家豪強或者闊過的寒門才能擁有。
總之,因為竹簡的關係,世人熟悉的行文方式大多是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閱讀。
梁希禾雖然家中沒有書,但她阿父手工厲害,接過一些雕刻的活。這年頭,能接觸到知識的不多,梁阿父也時常吹噓過自己的見聞,所以梁希禾知道,文字該是怎樣書寫。
但阿卓卻不同,她寫字是從左往右。
梁希禾有些擔心,女郎會不會寫錯格式了。她猶豫了許久,趁著阿卓寫完了一張,正在捏鼻梁放鬆,試探著問道:“女郎,在寫什麼呢?”
放在世家中,下一刻估計梁希禾就要被拖出去處理了。畢竟她是奴仆,是工具,怎麼能反過來質問主人。好在,此處隻有兩個姑娘。
阿卓看著她好奇的眼神,腦袋突然一靈。她想找個和溫言不同的,能夠共情民眾的人,眼前的梁希禾,不就正符合麼?
再怎麼說,在自家遭遇了被強權淩虐的痛苦後,她總不會那麼快從受害者變為施虐者吧。
“你想知道我寫的是什麼?”阿卓又確認了一遍,這條路注定不好走。和記憶裡的三座大山相比,燕朝民眾麵臨的壓迫雖然沒有那麼重,但也要和整個時代抗爭。
每每想到將來會遭遇的困境,即便是阿卓,也有些恐懼。越是如此,她便越是佩服許凡故鄉的那些國士。
她神情凝重,剛才兩人相處的和諧氣氛蕭然無蹤。
梁希禾不知發生了什麼,直覺對方並不是因為自己想要看她寫的內容而發怒,從死亡邊緣嗅過的氣息再次出現,她知道,自己又將卷入一場風波。
但看著阿卓嚴肅卻又帶著幾分連本人也不曾察覺到的期盼的雙眼,她又將剛才那一瞬不知從何升起的恐懼全部撕碎。
梁希禾不知道阿卓想做什麼,也不知道她所書寫的這些東西有多重要,會引起怎樣的爭端。不過左右,也不過一條命罷了。
這條命,本來就是阿卓給的,還回去也無妨。
於是,她笑著說:“我的確想知道,女郎可否告知?”
她得意地看著眼前女郎的星眸一點點為她變亮,阿卓不再執筆,拉著她一同坐在桌前,為她宣講起人活在世本該有的權利來。
那看不見摸不著、仿佛冥冥之中注定的命運之線,就在這一刻悄然無聲地降落在了這間樸素而簡單的書房裡。然而,身處其中的兩個人對此卻渾然不覺。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