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踉蹌蹌的往前走,微微顫抖著,渾濁的眼神當中毫無焦點。
家門被人撞破,木屑在空中亂飛,妻子倒在了院子裡,女兒死在了屋內,滿地被扯破的衣衫碎片,渾身上下青紫的血汙,一幀一幀的畫麵在他眼前晃動著,閃爍著,充斥了他整個的視野。
當時自己為什麼沒有找個鋤頭或者耙子,就像是手裡握著的這個木耙一樣,或者是……
他知道院子裡還有一把用來收割莊禾的鐮刀,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當時並沒有去拿。
為什麼沒去拿?
他想了很久,想不明白,卻似乎一直在渾渾噩噩的想,不由自主的跟著陌生的人群走得時候,似乎他身邊不斷的有人死去,也似乎有人塞了些吃的東西給他,但是他全部都不記得了,也不知道他究竟怎樣活了下來,或許在那噩夢開始的一刻,他實際上已經死去了,隻剩下這個問題在縈繞。
啊,還有一個問題。
他記得似乎有經過些城鎮,看見過城池之上那些拿著刀槍,穿著戰袍甲胄的兵將,不由得也有了另外的一個疑問……
這些兵卒,都在做什麼?
兩個問題。
或者,想明白了,就可以脫離這個噩夢……
嘈雜的聲音中,有人在後麵大喊著:“快快!跑起來!填平那些坑,填完了,就有吃的,就沒事了!不走的就死!”
忽然有刺耳的慘叫聲在身邊響起,似乎不僅是刺痛了他耳朵,而且刺痛了他的靈魂,他身不由己的跑了起來,拿著木鍬踉踉蹌蹌的往前跑動。
刺耳的慘叫聲還在響著,持續不斷,或高或低,就像是他妻子和女兒的叫聲,在臨死之前的叫聲……
更多的聲音,更大的混亂,震得他腦袋嗡嗡作響,一不小心一腳踩空,還沒有來得及爬起來,就有人重重的踩在他背上,又再次的將他踩在了地麵上。
一腳,兩腳。
數不清多少腳。
“咳咳……”
他咳出了一塊烏黑的血塊,似乎是什麼東西被咳了出來。
為什麼?
做什麼?
呼吸一下似乎都痛得渾身顫抖,但是這兩個問題依舊在他腦海裡麵碰撞著。
他搖搖晃晃的,就像是他的祖祖輩輩,隻要有一口氣,便支撐著掙紮著爬起來一樣,奮力的想要再次的站起來,但是空中一聲呼嘯,一股巨大的推力將他帶了起來,推倒在地。
從營寨之處飛來的一根箭矢,射入他的胸膛之中。
他被釘倒在地上。
無邊的黑暗漸漸的籠罩上來,他麻木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的笑容。
真好,這個噩夢,似乎可以醒來了……
而在他的笑容,在他的屍首周圍,和他差不多一樣的赤裸或是半赤裸的人還在奔跑,還在慘叫,還在死亡……
………………………………
斐潛深深的皺著眉頭,看著韓遂的部隊驅趕著不知道從哪裡抓捕來的流民,一波波的衝上來填坑,消耗著自己的箭矢。
營寨之前有大的陷馬坑,也有碗口大的小坑,很顯然韓遂通過馬超也是知道了這一點,因此有備而來,特意抓了這樣一批流民來對付。
而自己這一方,又不得不冒著雨水淋濕長弓的巨大麻煩,將這些流民射殺在營寨之前,否則讓這些流民衝擊了營寨,死傷的可就不是一個兩個的問題了。
問題是,他娘的韓遂韓文約,雖然說戰場之上各憑本事,陰謀陽謀沒有錯,但是這樣的行為,和那些犯邊的胡人一般,驅趕漢民去攻城拔寨有什麼區彆?!
韓遂韓文約,他娘的你是漢人還是一個胡人?!
“韓文約!”看著眼前的流民慘狀,斐潛忽然一口氣憋不住,怒聲大喝道,“汝無膽之輩,叛國害邦!上逆穹蒼,下戮善良!棄殘兵於下辯,拋滿地之刀槍!兵卒心崩而膽裂,將校鼠竄而狼忙!隻得駐祁山處困乏,僅能於黔首中猖狂!韓文約!汝有何顏麵見西涼之父老,有何顏麵入大漢之朝堂!汝惡濤濤,響徹四海,汝罪森森,傳於八荒!”
斐潛吐字清晰,聲音高亢清亮,就算是在周邊嘈雜的聲音當中依舊被身邊的李儒和護衛聽得清清楚楚。
李儒大笑起來,沙啞著聲線叫好,一麵令兵卒大聲重複斐潛的話語,一麵讓人取來了淺色的葛布和筆墨,竟不管細雨朦朦,筆走龍蛇,眨眼的功夫就將斐潛的話語寫在了葛布之上,然後叫人立刻懸掛起來。
營寨上空,伴隨著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聲,兩幅巨大的布條被高高的懸掛起來,在空中展開。雖然雨勢並不大,但是也逐漸潤濕著葛布,上麵的墨字也慢慢的被暈開,在字體之下流下一條條的黑色印記,乍一眼看上去仿佛每個字都在哭泣都在流淌著黑色的血淚一般……
雖然大部分跟著韓遂而來的羌人並不懂得漢字,也不知道布條上寫的是什麼意思,但是看著韓遂麵色越變越紫,其身邊的西涼漢人臉色越變越白,多少也知道在那布條之上不是什麼好話,便不由得有些遲疑起來,嘰嘰咕咕的湊在一處,議論紛紛。
攻勢不由自主的便減緩了下來,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彙集到了韓遂身上。
韓遂望著遠處營寨之上飄揚著的葛布條,望著那上麵那些漸漸被暈染開的鬥大墨字,隻覺得心頭一陣陣的血氣往上翻湧,然後自己又死命要壓著這一口氣,不讓自己被暴怒的情緒控製,一時之間渾身顫抖,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韓遂身邊的軍侯四下掃視了周邊的兵卒,心中不由得往下一沉,隻見雖然人人都站著沒有動,但是從臉上,從眼中所流露出來的不安神色卻越來越濃厚,許多人原本高舉的刀槍也在不知不覺當中垂了下來,拉達在地麵上。
“兄弟們,站直了,挺起胸膛……”軍侯下意識的舉起雙手,高聲叫道,“向前啊,振作起來,奮勇殺敵……”但是他的聲音卻細微得仿佛連他自己都難得聽見。
“噗!”韓遂終究是沒有能夠忍住,噴出一口鮮血,在馬背上搖晃了兩下。
“將軍!將軍!”韓遂護衛大驚失色,連忙上前。
“某……無礙……”韓遂舉起手臂,展開了手指,隨後惡狠狠的盯著遠處的營寨,似乎也在盯著營寨那葛布條下方的某人,嘶聲力竭的喊道,“來人!吹號!給老子殺進去!某要親手砍了征西小賊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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