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似秋風,人生如落葉。
在沒有抵達並北,在盲目的流亡過程當中,在那不知歲月的時間裡麵,高然每每感受到的,是浮萍一般的毫無根基的淒涼感。這感受倒並非是全部為他自己,而是因為他時時看到的,漢人成為流民之後那些淒苦的生活。
從最初河洛開始,一步步的走到了關中,原以為在長安左近便能重新開始生活,卻沒有想到就在大漢曾經的京都之下,迎接他的卻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大量的流民為了一口吃食,出賣苦力,成為奴隸,宛如牲口一樣,張開嘴巴著身軀,被人用木棍鞭打著,指揮著,行屍走肉的活著。
甚至連牲畜都不如,高然見過,饑餓到了極致的流民,默默的將自家的孩童交換出去,然後換來彆人的孩子,放入鍋釜當中,烹熟……
高然也餓,餓得頭昏眼花,腹中生疼,但是這樣的食物,他不敢看,也不敢吃。
走了多久高然已經記不得了,但是他記得那第一口真正的食物從口腔滑入脖頸,進入腹中的那種感覺,那種充斥著全身的幸福感。
他忘不了那一名站在他麵前的乾瘦老者,也忘不了從他手中接過的那一碗粥的溫度,那種溫度重新溫暖了他的手,他的身軀,甚至他的靈魂。
然後他才知道,這裡是征西將軍的屬地,那一名老者是征西將軍的師傅……
“大祭酒!”高然看著蔡邕胸腹之間冒出的豔紅鮮血,撲了上去,企圖用自己身體遮蔽那有些瘦弱的身軀,聲音淒厲的高喊著,“他們殺了大祭酒!他們殺了大祭酒!”
蔡邕並非聖人,他一樣也有私心,但是在對待知識傳承的這個方麵上,他卻宛如聖人一般,無私且慷慨。
薑悔站在學子之中,見到了蔡邕那並不十分高大的身影,仰天而倒的時候,心卻猛然間一空,就像是卻了一塊什麼東西一樣……
薑悔並不聰明,至少不像他父母口中的那麼聰明,這一點,自從他開始讀書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好動,不太容易靜的下心來,彆的孩子可能隻需要背一遍兩遍就能背誦的文章,他要背上三遍五遍,甚至十遍二十遍都不一定能夠完全記住。
有時候因為記錯了典故,用錯了章詞而被其他人嘲笑,那種難堪和恥辱感,宛如冰天雪地赤身一般。
他的家族,他的父母,都希望能有一個孩子可以成為讀書種子,將經書文字帶回家族當中,讓知識在薑氏血脈當中傳遞下去,而薑悔他就成為了這樣的責任人。
讀書讀得慢,家族得期望又高,這讓薑悔很痛苦。
幸運的是,薑悔來到了並北,見到了蔡邕。
學宮的要求很嚴格,但是學宮內的氛圍卻很好,隻要是遇到了學子就經學上麵有任何的問題,不管是普通的授學博士,甚至是學宮祭酒令狐邵,大祭酒蔡邕,都是一樣的,儘心講授,唯恐講得不清,授得不細。
薑悔等學子隻要是取得學業上絲毫進展,蔡邕等人都會為之而高興。
薑悔還記得當他模仿班固的兩都賦,寫了一篇平陽賦之後,蔡邕評了一個大大的“佳”字,還在學宮大殿的集會之上登台誦讀,雖然隻有一部分較為精彩的辭章,但是也讓薑悔如飲醇酒,昏昏然熏熏然。
原來自己並非不能讀書,原來自己也能寫出好文章!
那一夜,薑悔一個人,在學宮之外的桃林,向著遠方的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下,痛哭出聲,釋放出在自己身上累積了多年的壓力……
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薑悔開始覺得經書上麵的文字不在那麼的可惡,那些原本隱晦的詞語也逐漸的生動了起來。
然而,那個曾經因為他寫出了一篇上佳文章便可以高興得大袖紛飛,手舞足蹈的學宮大祭酒蔡邕,卻倒在了薑悔的麵前。
“夫子!夫子啊!”
令狐邵哭喊著,涕淚橫流。
令狐邵抱著蔡邕的身軀,跪倒在地,對著天空不停流淚,雙肩塌著,身體不停顫抖,鼻涕和眼淚順著胡子往下流淌,就像是一個委屈無比的三歲孩子,想講一些什麼卻講不出來,隻能用哭泣和嚎叫來表達內心的悲愴。
驟然發生的意外,導致雙方的兵卒都不約而同的往後撤了撤,留下幾十具的屍首橫七豎八的躺倒在山道之上。
“啊?”鄭泰一臉的茫然,嘴角的肌肉抽搐著,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蔡中郎?蔡中郎死了?蔡中郎死於陣前?”
他隻是來取征西將軍的遺腹子的,當然也有想過要麵對蔡邕,但是鄭泰絕對沒有想過要將蔡邕殺死,這完全是兩碼事啊!不是應該將征西的這些兵卒殺退,然後衝上學宮,然後在眾人麵前揭穿斐潛和蔡琰的私情,最後再堂而皇之的將蔡琰提到城下,令平陽城不攻而潰麼?
蔡邕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現在怎麼辦?
鄭泰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有那麼一個瞬間,鄭泰心中橫過殺人滅口的想法,隻要將學宮上下全數屠戮乾淨,或許這個事情就不會有人知道……
但是很快,鄭泰就放棄這個破綻百出的想法,因為縱然他願意頂著得罪並北、河東,甚至司隸士族的風險,殺絕了學宮的上下學子,但是手下的兵卒就不會將這個事情講出去?難倒自己也同樣要將這些兵卒也一同滅絕了?丘興會同意,會毫不在意的支持自己?
若是消息走漏了半分,屆時群情滔滔之下,楊公會選擇大局,還是會選擇鄭泰自己這一人?
麵對突然情緒激動,一股腦衝上來的學宮學子,鄭泰也不敢下令讓兵卒不管不顧的直接殺戮,隻能是暫時先將兵卒撤出山道,畢竟殺了一個蔡邕,多少還有機會解釋一下,要是血屠了學宮所有學子,恐怕楊彪為了平息士族怨憤,下一個人頭落地的就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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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東。
就在丘興統領和河東安邑城外的兵卒北上不久,在安邑城內的衛氏府邸,就有幾名老者聚集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