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當中,微微的溫暖從眼角滑落,然後轉眼之間變成了冰寒。
曹操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無法像是年輕時一樣,順利入眠。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夢裡幾次驚醒,不是夢見了在揚州的那一場營嘯,轟然之中,全營炸亂,自己穿著一身小衣彷徨無措孤立無援……
要麼就是夢見了呂伯奢躺倒在血泊之中瞪著他,還有董貴人捧著肚子滿麵血淚的瞪著他,還有鮑信,還有無數張麵孔都在血海當中晃動著,沉浮著,都在瞪著他……
亦或是看見火光四濺之中,人影晃動,然後父親的死在矮牆之下,半身是血,半身是黑泥,就像是當年他拜彆父親的時候,房簷灑落下來的黑影……
這一路,曹操走的極難。
模糊的視野裡,曹操似乎看見他父親朝著他伸出的那隻手,在空中微微顫抖著,似乎還在等待著,等待著這個渾身都是野心的孩子回心轉意……
然而他父親沒等到,而曹操他,也是再也握不到這隻手了。
“父親大人,我長大了要當將軍!帶著千軍萬馬,開疆辟土!我要做將軍!”小小的曹操,拿著小小的竹刀,仰著脖子說道。
陽光之中,曹嵩溫和的笑著,“好,好,以後你就當將軍……”
“吾乃上將,爾等聽令!”
綠茵之上,小小的曹操,高高舉起竹刀,向著假象當中的敵手衝殺而去。
下一刻。
“父親大人,我長大了要當將軍!帶著千軍萬馬,開疆辟土!我要做將軍!”小小的曹昂,拿著小小的竹刀,也是在陽光之中,仰著脖子說道。
曹操哈哈大笑,向前揮手道:“善!吾兒今後定為大將……”
“啊呀呀!汝等兵馬,如草芥一般!”
城牆之上,小小的曹昂,高高舉起竹刀,大呼小叫的奔跑著。
再下一刻,便是一片黑暗。
曹操張著嘴,雙拳緊握,微微顫抖。
有些人,悲傷到極致的時候,是哭不出聲的。
他的父親,死了。
死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甚至還那些嚼舌根的士族子弟,略帶著譏諷的神色,說他父親是因為太胖,所以翻不過矮牆,而且還是溷藩之側……
然後便神色了然的相互哦哦哦,發出意味深長的笑聲。
他是出身不好,但是出身不好是他能決定的麼?
難道出身不好的人,就永遠都應該屬於下賤,永遠都不能掌握權柄麼?
父親曹嵩勸過他,但是曹操沒有聽,曹操覺得他可以走出一條新路,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路……
然而一回頭,卻看不見父親的那條路,也看不見父親的身影。
而現在,他的兒子,也死了。
死於舊創,死於暗算,死於躲在夜幕和黑影之下的那些人的計算之中。
曹操殺了董貴人,劉協口出惡言,詛咒曹操絕後。劉協固然沒有能力做出什麼實際的舉動,但是彆人有。當然,這些人未必隻是為了替劉協報仇,而更多的則是為了打擊曹操,就是為了攪亂曹操的節奏和軍心……
走上了這條路,便是披荊斬棘,遍體鱗傷的曹操一回頭,卻發現那個跟在自己身後奔跑的身影也漸漸的淡去,消失了。
“昂兒啊……”
曹操從胸腹之中微微的吐出幾個字,混雜在夜風當中,如同輕煙一般消散無蹤。他甚至不能說,不能回,更不能大張旗鼓的追查,去替他兒子報仇,隻能是在軍帳之中,如同孤狼一般,任憑一次又一次的痛楚衝刷著心靈,讓眼角的淚從滾燙變成了冰寒。
曹操知道,那些蜷縮在黑暗之中的毒蛇,正興奮的舔著毒牙,就等著曹操回到許縣,然後掀起軒然大波,然後從中漁利……
前線需要曹操坐鎮,否則新兵,青州兵,兗州兵,豫州兵組成的集團軍沒有了主心骨,誰也不能保證下一刻就會發生什麼事情!
曹仁曹洪夏侯淵夏侯恩等等,現在還沒有達到可以統帥大局的聲望,關係也不是各個都融洽無比,相互之間如果沒有了曹操居中調度,自然就難免運轉生澀,徒生事端。
許縣也不能亂,如果後線一旦生變,也會影響到前線士氣,說不定都不用迎戰,便是輸的一塌糊塗了。
就連刺殺曹昂的那些凶徒,也隻能是暫時暗地裡追查,不能興大獄捕百官,否則必然朝野動蕩,人心惶惶。
所以,曹操隻能給荀彧回了四個字,“密不發喪”!
對外宣稱曹昂隻是重傷,一切等到戰事結束之後再進行處理……
戰爭總是會死人的,曹操知道這一點,接下來還有無數的人會死去,如今這些獻祭的生靈,隻不過才剛剛開始而已。
這幾年來,在這一片土地上死去的,有老人,有青壯,有婦孺,也有他的友人,他的親人,他們都像是在某個地方安靜的等著,看著,就像是天地間唯獨隻有曹操一個人站著,而他的身影朝著四麵八方擴散開去,每一道陰影當中都充滿了死去的亡靈……
寒冬,無春。
月光如水照緇衣。
“本初兄,你是個好父親……”
“而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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