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曹主官忘不了這個名字!
要不是這個該死的牛四夏,如何有今日這麼多的事情!
要不是這個該千刀萬剮的賤民,又如何會使得自家姐夫丟了縣令之職!
要不是……
該死的刁民,竟然還想著變更牌子,領什麼煤炭?!
戶曹主官臉上橫肉直跳,幾欲將木牌摔出,最終還是忍了下來,然後嗬嗬笑了兩聲,將木牌輕輕放在了一旁,遠遠的推開,然後重新坐了下來,將原本已經辦完的行文又重新再拿了回來,展開,一字一句細細看,慢慢讀……
暮色漸漸湧動上來,寒風一陣緊過一陣。
在官廨左近來回奔走的小吏漸漸的少了,最終雲牌響起,官廨大小官員陸續開始下堂回家……
牛大郎哆嗦著,終於是見到了拿走他牌子的那個小吏,連忙拖著已經是麻木僵硬的腿,上前詢問。
『什麼?』小吏極不耐煩的說道,『某已經替你交給了戶曹主事……我怎麼知道?沒有辦下來,就是還在辦麼,急什麼急……你的事情重要,其他人的事情就不重要了?你以為天底下就隻有你那一件事了?啊?你再等等就是了……彆拉著我,起開!』
牛大郎茫然且無助,他覺得他們說的似乎都有道理,但是又覺得似乎也沒道理,但是在有道理和沒道理之間的區彆究竟是什麼?牛大郎也表述不出來,甚至也連想都想不清楚。
怎麼辦?
還沒等牛大郎想出什麼辦法來,官廨負責值守的兵卒已經開始往外轟趕了,準備清場關門了。
夜風呼嘯,寒冬不由分說的張揚著他的威嚴。
一隊巡檢提著氣死風燈而來,雖然這些老兵已經離開了戰場,但是依舊步伐穩健,縱然寒風淩冽,也不能使得他們畏手畏腳,日裡三次,夜中兩次巡查都是一絲不苟。
『何人在此?!』燈火晃動之下,為首的巡檢頭領發現街角之處似乎有一個黑影。
黑影沒有動。
幾名巡檢擎出兵刃,高高挑起燈火,舉步向前。
自從驃騎將軍被刺殺了兩次之後,雖然和巡檢頭領沒有多少關係,但是這些關中巡檢頭領就覺得簡直是被人扇了好幾個耳光,私下若是談起之時更是咬牙切齒,於是對於平日裡麵的異常便是提升了十二分的謹慎,唯恐再次出現什麼疏忽。
逼近了黑影,為首的巡檢頭領愣了一下,收了兵刃,『怎生還有個娃兒……』
巡檢頭領伸出缺了無名指和小指的手掌去推牛大郎,卻發現觸手冰寒,甚至連牛大郎身體都有些僵硬起來,似乎都凍在了街角一般。
『取酒來!這娃快凍死咧!』
巡檢頭領大吼道,立刻有人遞上了懷中溫熱的酒囊,還有人解了大氅,蓋在了牛大郎的身上。巡檢頭領給牛大郎灌了幾口酒下去,然後便是抓了幾把在一旁的積雪,往牛大郎的臉上手上腳上就搓了起來……
半響,牛大郎終於是呻吟了一聲,恢複了些神誌。
『娃兒,你為何在此?』巡檢頭領問道。
『啪子,爬……啪排……』牛大郎牙齒哆嗦著,上下打架,根本說不清楚。
『先背上!帶回去再說!』
巡檢頭領揮了揮手,便有人上前,將牛大郎背在了身上。
燈火晃動之下,雪花紛飛。
牛大郎趴在其中一個人的背上,恍惚之間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他也是這樣趴在他爹的背上,溫暖且堅強……
『嗚……』
牛大郎咬著嘴唇,一粒眼淚從眼角滑落,飛進了夜色之中,似乎變成了一片晶瑩的雪花,飄飄蕩蕩,落在了這一行人踩踏出的腳印上。
次日清晨。
巡檢頭領帶著牛大郎又到了官廨之處,『戶曹何在?』
有小吏上前,點頭哈腰的稟報道:『戶曹今日沐休……』
『嗯?哈!』巡檢頭領冷笑了一聲。
從戰場之上退役下來之後,巡檢頭領也漸漸的從一個隻是知道廝殺的漢子,到現在多少知曉一些官場陰暗麵的基層官員了,聽聞了小吏所言,自然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也沒有表示一定要將戶曹叫回來,而是點了點頭,又帶著牛大郎離開了官廨。
牛大郎雖然不解,但還是相信昨夜救了他一條性命的巡檢,跟著他走出了官廨。
『知道什麼是規矩麼?』巡檢頭領看著牛大郎向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這天下,有很多規矩……將軍給你們發煤炭,憑牌子人頭領,這是規矩,你牌子不對,不能給你,這也是規矩……牌子是歸戶曹之下管的,尋常人等不得擅動篡改,這同樣是規矩……十天可沐休一次,這也是規矩……』
『規矩啊,其實大多數都談不上什麼特彆好,特彆壞的……就像是這刀……有人拿著行凶,也有人拿著救人……』巡檢絮絮叨叨的說道,哈哈笑著,『說起來,還是將軍的規矩多……哈哈,那個時候某在軍中,就連拉屎拉尿都有規矩……』
『驃騎將軍是好人,他的規矩都是好的……』牛大郎忍不住接口說道。
巡檢頭領腳步停頓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拍了拍牛大郎的肩膀,『你啊……哈哈……啊,到了……』
巡檢頭領到了一處院落之前,『敢問農學士可在?』
門口值守的兵卒通稟之後,便有一人走了出來,拱手見禮,『孫巡檢,不知何事尋某?』
巡檢頭領指著牛大郎,大略說了一下,農學士就明白了,微笑著捋了捋胡須說道,『這有何難?且隨某來……』
巡檢頭領拱手致謝,農學士擺擺手說道:『正直冬閒,並無妨礙……』這倒也是真話,要是等來年開春的時候,即便是真的再來找農學士,農學士都未必有時間去辦這樣的瑣碎小事。
重新回到了官廨之後,農學士出示了官印,調取了戶籍文檔,然後根據牛大郎家庭的變動情況,重新補充修改了戶籍內容,並在修改的內容文字上加蓋了自己的小印,然後又讓縣衙之內的工匠刻了新的木牌,大概用了還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就全數辦完了,等嶄新的牌子交到牛大郎的手中之時,牛大郎還有些不敢置信……
當下在驃騎治下的縣鄉之中,有權利更改戶籍資料的,除了戶曹,就是農學士,當然大多數時間農學士都不會主動去編製戶籍,而是作為監督和監察存在。
『天色尚早,便早些返回罷!』巡檢笑著,製止了牛大郎的叩謝,『去吧,去吧……』
牛大郎走了幾步,遲疑了一下,又轉身回來,低著頭說道:『孫伯伯……如果我來年投軍,家中老娘還有小妹無人照顧怎麼辦?』
『你要投軍?為何?』巡檢頭領問道,『你好像是獨子罷?』
牛大郎點頭道:『是……但是我想,我想像孫伯伯一樣,投軍,上戰場,立功,將來才能當巡檢……這樣,才會懂更多的規矩,用這些規矩……而不是……而且我家耕牛被拿去抵債,來年耕作……怕是……』
『明白了……你是獨子,若是投軍,你家的民田就變成了軍田,賦稅減免……耕作收獲之事,倒也無須多慮了,自然有人替你耕作,收成也有你家老娘妹子得一份,又有安家錢糧……如此說來,倒也不錯……』巡檢頭領點頭說道,然後在牛大郎麵前晃動了幾下他自己殘缺的手掌,『可是戰場之上刀槍無眼,囫圇的上去,即便是能活下來,也未必能完整的回來……你可是想好了……而且軍中規矩更嚴,就像是昨夜,你就是違背了宵禁……初次違背,按律五鞭!某念你年幼,又是事出有因,故而暫免……但是你若是要投軍,便不再是百姓,而是兵卒!軍中軍法,絕無留情,若要投軍,先要領了這五鞭!你可敢麼!』
說到了後麵,巡檢頭領臉色一沉,聲色俱厲。
牛大郎沉默著,捏著木牌,良久,抬起頭來,目光定定的看著巡檢頭領,『我敢!』
巡檢頭領眉頭微微一動,然後就像是冰雪消融一般,嚴寒變成了笑意,『行了,某知道了,過完新年,若是你還有此等決心,便來尋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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