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比起前麵的話語來,更不好接。
『某幼時有問,臨涇有賢才,不苟同於世俗,以抨擊時政之得失,叱權貴朋黨為奸虛,倡正學,體民桑,重邊疆,振聾發聵,引人深思……』賈詡目光轉動過來,『且不知,今日之中,可有其後人乎……』
趙縣令一副恍然的樣子,然後『和顏悅色』的轉頭對著王涵說道:『真是巧也!且有王節信後人於此……』
臨涇王氏之人,說實在的,除了王符之外,也確實沒有什麼值得誇讚之人,平日裡麵隻是知道在自家鄉野裡麵橫,真要出了臨涇,怕是膽子也縮水三分。王涵見到了賈詡動問,又有趙縣令之言,連忙上前,深深長揖見禮。
賈詡也做出驚喜的神色來,親切慰問,言談之中自然也提到了昔日王符隱居的山林,表示明日再去瞻仰雲雲。
一時間賓主複得歡顏,融洽非常,然後賈詡和趙縣令下了山亭,繼續往城中歇息不提,倒是王涵心中忐忑不安,一方麵又要應對著不停的有人或是真,或是假的上前恭賀,另外一方麵則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一些什麼,這心中擂著小鼓,一路咚咚響著而回。
且不說趙疾王涵等人心中嘀咕,賈詡帶著蒙恕到了驛館,嗯,其實也不算是驛館,像是臨涇這樣的小地方,那有什麼正兒八經的驛館,也是王氏的一處庭院,特意打掃出來給賈詡而已。
蒙恕原本跟在李儒左近,現在李儒到了呂布之處,而呂布之處有蒙弘,所以也就不用蒙恕一直跟著了,而且隴右也需要一名蒙氏武將來平衡兵權,因此蒙恕在海頭之戰後,又重新回到了隴右,輔佐賈詡。
蒙恕帶著護衛在各處查看了一邊,然後重新回到了正廳複命。
賈詡見了,端著茶杯,然後微微偏頭示意,『坐。』
『謝使君。』蒙恕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拱手謝過,然後坐了下來。
『可是覺得有些疑惑?』賈詡斜眼看了一眼蒙恕,說道。
蒙恕點頭說道:『確實如此。雖說某不才,然觀臨涇之地,雖說桑梓尚可,然產恐非盛也,若說人麼,芸芸之輩,皆泛泛也……所謂王氏之後,更是粗略,若單憑潛夫之論麼,似乎有些……』
賈詡哈哈一笑,也是點頭,然後輕聲說道:『某此前來,既不是求錢糧,也不是求賢才,而是……為了主公而來……』
『為了主公?』蒙恕一愣。
賈詡點頭說道:『主公於青龍寺大論,批駁邪經,叱責偽文,此乃千古之功也!隻不過麼……所破,當有所立……而當朝大儒,皆習今文久矣,司馬、鄭二人,雖說得享名望,然所著之書,與主公之意多有出入,不堪大用……』
蒙恕思索片刻,恍然而道:『莫非……《潛夫論》?』
賈詡點了點頭,『此乃其一……』
蒙恕吞了口唾沫。
不過賈詡又瞄了蒙恕一眼,便笑笑,說道:『其二麼,便是替主公明得隴右之士風也……』
『隴右之士,多便習兵事,有烈士武臣之風,孝武之時,隴西成紀有飛將軍,及其子敢也,又有孫氏搏擊匈奴,昭、宣之時又有上郝,出趙氏,平定羌亂,皆良將也。世人皆言,「關西出將」是也……直至……』
賈詡微微一歎。
蒙恕以為賈詡歎息的是董卓,覺得董卓破壞了隴右『兵將』的名聲,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感歎,也陪著歎息了一聲,卻不知道其實賈詡心中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賈詡歎的是光武。
賈詡心中根本就沒覺得董卓有錯,即便是董卓錯了,那也是漢王朝,是光武帝劉秀錯在前麵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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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漢王朝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隴右豪傑階層多少空間。光武帝之後變本加厲,更加嚴重……
即便是在之前有這麼多的隴右兵將為了大漢王朝拋頭顱灑熱血,但是漢王朝一直對於隴右的人是設防的,所謂『李廣難封』不完全是因為李廣是一個倒黴蛋,而是因為漢武帝就不願意封一個隴右人做侯!
所以到了李廣手中的,永遠都是次一等,甚至是偽劣的,想要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翻盤去扇漢武帝的大臉餅子,恐怕也隻有穿越眾才有可能做得到。
大漢王朝對於隴右不友好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隴右地方勢力的形成,是以隴右為根據地,以隴右胡羌為基礎,以畜牧為重的階級體製,和農桑為經濟基礎的大漢王朝的政治製度有著非常大的不同。
西漢對隴右的開拓與建置是依次進行的,漢初承秦而有隴西,漢武帝對匈奴用兵後才開拓河西四郡及天水、安定二郡,宣帝時趙充國擊破西羌後置金城郡。隴右八郡除隴西郡有少量原本的漢民之外,其餘七郡的漢民基本上是大漢王朝先後通過屯田、充囚、駐兵等方式從內地遷徙去的。
而這些人在和當地羌胡等人聯合聯姻之下,就形成及其複雜的社會生態,而這種社會生態,民風民俗,又是大漢王朝一手促成的。
或許大漢王朝原先的設想,是要養一條名叫隴右的好狗,能配合著遼東的烏桓左右開弓去攻擊匈奴,起初的時候確實也做到了這一點,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作為主人的漢皇帝,忽然覺得隴右這條狗好凶惡哦,人家好怕怕……
隴右在全盛時期『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之饒』。羌胡兵更是兩漢時期的天下勁旅,所謂『天下強勇,百姓所畏者,有並、涼之人及匈奴、屠各、徨中義從、西羌八種』……
尤其是在光武之時,因為割據隴右的魄囂勢力非常強大,成為東漢王朝統一事業的重大阻障,給劉秀的統一江山製造了極大的麻煩,所以劉秀在平定了魄囂勢力之後,就立刻割斷隴右勢力與羌胡勢力可能的聯合,並且成為了後續東漢朝堂麵對隴西的首要任務。
盧芳勢力被借故消滅,魄囂支黨與先零羌被分徙異地,甚至連為劉秀統一隴右作出了巨大貢獻的河西竇融勢力,也難逃被肢解的命運。竇融被遣離河西,出任冀州牧,梁統、班彪被征入朝中,,馬援則被支使東征西討,最後死於南征路上……
永初之亂後,虞詡獻策,不僅提醒統治階級勿忘隴右地方勢力的危險,而且建議太尉張禹要『收羅涼土豪傑,引其牧守子弟於朝,令諸府各辟數人,外以勸厲答其功勤,內以拘致防其邪計……』
養豬和人質策略雙管齊下,也被當時統治者一一采納實行。
然而即便是這樣,能夠避免西羌暴亂麼?
相反,卻使得原本應該為漢王朝左膀右臂的隴右,在羌亂的時候無所適從,不知道是應該居中調節調解,還是應該組織防禦抵抗,因為不管怎麼做,恐怕最終都是一個大帽子扣下來,頂多就是帽子上寫的罪名略有不同而已。
所以到了恒靈時期,會出現長達半個世紀的西羌之亂,也就不足為奇了……
最終出現了董卓。
到了賈詡這樣的謀士層麵,觀察得更多不是果,而是這個果順著藤蔓上去的因,而在大漢王朝之中,賈詡覺得,也僅僅隻有驃騎將軍斐潛一人,讓他覺得是擁有寬闊的胸懷,溫暖的手臂,可以容納和駕馭隴右這一條有些個性的獵犬。
『其三麼,主公如今開拓西域……河西如臂,隴右位中,正如人之肩胛,當運作靈便,方得西域之利也,身為臣子,自然應當謀於事前,豈可僅是聽命而行,猶如泥雕木偶一般?』賈詡微笑著,『如此,可知某為何而來否?』
蒙恕恍然,拱手而道:『使君果然遠慮!』
賈詡嘿嘿笑了兩聲,其實除了以上的一些積極正麵的,為了斐潛所考慮的那些理由之外,其實麼,賈詡心中還盤旋著一個惡趣味,就是當隴西的這些人一旦真的登上了大漢朝廷,占據了一席之地,想必那些長期打壓著隴西的山東士族臉色,一定是相當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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