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父入荊州,成也豪族,敗……敗亦豪族也……』劉表聲音沙啞低沉,『為父借荊襄豪族之力,得於江漢之間,然亦失輕靈之體,錮行禁舉,未得賢才……』
劉表想到了斐潛,想到了黃忠,想到了許多人,不由得閉上眼,歎了口氣,喘息了幾聲,『……記住,得豪族固可生,然困豪族則同死!』
如果不是豪族支持,劉表不可能在荊襄站穩腳跟,但是也正是因為豪族梗阻其中,所以劉表不管是做什麼,其實都欠缺了一些,並沒有落到最下麵的實處。斐潛曾經說需要『淨麵』,但是劉表隻是在荊襄士族的層麵上『淨麵』了,並沒有讓下層之人感覺到了有什麼變化,因為征收賦稅督辦勞役的,依舊還是原本的人,原本的家族……
至於『強身』、『蓄勢』,也是如此,劉表辦了太學,但是隻關注那些原本就有名氣的人,卻沒有關注沒有什麼名氣但是有才能的寒門和旁支。很多事情都是浮在表麵上,沒有沉下去,所以,這條原本應該正確的道路,劉表卻走歪了,走慢了。
現在,劉表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這些感悟都一股腦的塞給劉琮,但是畢竟是久病在身,說起來的時候又是咳嗽,又是喘息,斷斷續續,也有些紛亂,劉琮睜大著眼睛,似乎是很專注,很用心的在聽著,時不時還點頭附和一下,表示自己聽到了,明白了,知道了……
劉表病痛在身,剛剛受了張機的針灸藥石之後,額外獲得的一點精力也很快消耗掉了,人又有些不舒服起來,為了不暴露出自己的醜態,便也沒有辦法去考究劉琮究竟聽了幾分,便讓劉琮先下去了。
劉琮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小蔡氏連忙上前一邊服侍劉琮更換外袍,一邊輕聲問道:『父親大人喚你去,可是有何要事?』
『嗯……也沒有什麼要事……』劉琮不在乎的說道,『就是一些老調重彈……』父親劉表老是提及一些過去的事情乾什麼?現在都是太興四年了!還整天說一些中平晏平的事情,有什麼意思?
真是又嘮叨又囉嗦……
好沒意思。
……o¬_¬o……
卻說張機在劉表護衛的護送之下,兜兜轉轉回到了城中醫館。
嗯,聽聞斐潛在長安做了一個百醫館之後,劉表也搞了一個,便正大光明的將張機放在了其中,也方便遮掩自己的病情。
張機剛走到了院中,便聽到醫館之內傳來了一聲憤怒的吼叫聲:『大膽狂徒!竟然口出妄言!莫非視吾等皆無物乎!』
張機皺了皺眉,轉過了屏風,就看見在院中其實已經聚集了一些人。站在上首的,便是一位『名醫』,據說有通鬼神驚天地之能,也是姓張,名商。
而站在名醫張商麵前,在台階之下跪著的,是一名求學子弟。張機見過幾麵,知其因父母死於病疫,便立誌學醫,經曆多少和張機自己有幾分的相似,於是也略有留意,有時候也會點撥一二。
但是張機點撥麼這名子弟,不代表張機就要收他做徒弟,畢竟漢代醫生收徒弟,一般都是非常慎重的。考察徒弟品行有時候考察十幾年的,也是常有的事情。德行永遠是考察的重點,有時候甚至比天賦還更看重。
『醫館之中,才者甚眾,何時輪到汝妄言是非?嗯?』張商指著那名求學子弟,口沫橫飛,『令汝切磨炮製藥材,乃是欲令汝清明藥性!將來行醫,方明藥理,不至於延誤病情,壞人性命!汝竟然枉顧吾等良苦之心,口出狂言,品評埋怨!這是何等道理?!』
『吾等行醫,皆需知曉藥性,方可對症下藥,以除病疾。當年學醫之時,吾等更是親手品製藥物,任勞任怨,從不敢或有怨言!須知醫事,乃人命關天!』
『汝怨何來?正所謂一蛇吞象,厥大何如?汝若有才,自有行醫之日!既然如今令汝炮製藥材,便是汝才能不足,醫學低下!汝何敢妄言藥材,品評他事!?』
『醫者,醫才固然重也,然更重醫德!』張商看見張機前來,便是越發的興奮起來,聲音也更大了三分,指手畫腳,有意無意的便指向了張機之處,『豈可以趨炎附勢之舉,攀附權貴之行乎?吾輩之人,做人做事,當明本分,當知自己乃何許人也!豈能僭越怨尤,口出狂妄之言乎?!』
眾人也紛紛看向了張機。
張機微微皺眉。
就像是一山不容二虎一樣,醫館之中有兩個『張醫師』,有時候也是一件尷尬的事情……
張商之前很有名氣,當然也有一些醫術的,要不然也不會出名,但是到了張機的麵前,就有些不夠看了,畢竟縱然一開始是慕名而來,但是最終還是要看療效的,所以張商被招募到了醫館之中原本以為可以飛黃騰達,卻不料被張機擋在了前麵,連著吃了好幾個癟,如今見到了這名子弟痛腳,便是一把捏住,當場發作出來。
在張商眼中,顯然這一人和張機走得近……
張機走上前去,看著跪在院中的那名子弟,問道:『你說了些什麼?』
『此等狂妄之輩,竟然言吾等藥材有弊!在場諸位,何人不是一二十年浸於醫道,尚無一人言及藥材有誤,偏偏汝便知曉?真是可笑,可笑!年輕之人,當知自己本事!彆整天怨天尤人,嘩眾取寵!』張商揚著眉毛,翹著鼻孔,抖著胡子。
『你說了些什麼?』張機沒理會張商,再次問道。
『我……在下……』年輕子弟說道,『說,說……這一批的肉桂怕是有些問題……怕是不能入藥……』
『肉桂有問題?』張機皺眉。肉桂是常用藥品,主治非常多。
『哈哈,荒謬,荒謬!』張商大笑道,『吾等皆是行醫一二十年,尚……』
『取來看看。』張機打斷了張商的話語。
『唯……』年輕子弟企圖站起來去取藥材,但是跪久了難免血脈不通,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幸好張機扶了一下,這才站穩了,略微活動了一下腿腳,便取了一些『肉桂』前來。
張機皺著眉頭,將『肉桂』翻看了一下,又聞了聞,然後哢嚓掰下一小塊來,塞到了自己嘴裡……
『是有問題……此乃「陰香」……』張機吐出了殘渣,看了一眼張商,說道,『似肉桂,但非肉桂也……』
『什麼?』張商一愣,然後也走下台階,從張機手中取了剩下的一截,也是聞了聞,掰下一塊扔嘴裡,然後慢慢的便呆住了……
片刻之後,張商忽然將『肉桂』,或者說是陰香往地上一扔,對著年輕子弟大聲說道:『且不論藥材如何,醫館之中,學徒之人不得妄議醫藥,此乃規矩!規矩!若人人皆如汝一般,動則妄議師長,否論尊上,又成何體統?成何體統!此等藥材真假與否,也是區區一學徒之輩,可置喙乎?年輕之人,當虛心求學,用心做事,其餘之事,勿須多慮!亦勿須多言!今日念你尚未造成大錯,便不備責於你,且好自為之!好自為之!』
言畢,張商便甩袖走了。
眾人見狀,也紛紛散去。
張機轉頭看去,卻看見負責采買藥材的蔡管事低著頭,也夾在人群之中離開,離開院子之前,似乎有些陰狠之色投了過來……
張機心中不由得一跳。
『張醫師……』年輕子弟不知所措,看著張機。
張機低聲歎息了一聲,然後拍了拍年輕子弟的肩膀,說道:『此地……汝怕是不宜久留,收拾行囊,速離為上……』
『張醫師!我……在下是真心求學啊……』
張機停下腳步,微微側頭,『速去,速去!』說完,便不再理會年輕子弟,也走了。
年輕子弟看著張機遠去,又看著地上那一截陰香,不由得呆立半響,方喃喃自語道:『我,我……我是錯了麼?我……我又錯在哪裡……』
一燈如豆。
張機坐在桌案之前,沉吟良久,最終提起筆來,然後落下,猶如千斤,濃墨於紙上,便是力透紙背!
『餘每覽越人入虢之診,望齊侯之色,未嘗不慨然歎其才秀也!怪當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但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崇飾其末,忽棄其本,華其外而悴其內。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
張機寫到此處,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目光微微偏移。在張機書寫紙卷的一側,是張機的一些病人藥方和總結,而在其上,便是張機最近診治的病人的藥方,而在藥方之中,赫然便有『肉桂』二字!
張機閉上了眼,歎了口氣。
或許,也該到了自己離去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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