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看著王昶離去,拖過另外一份文書,剛看了兩眼,卻覺得心緒有些難平,歎息一聲,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廳堂之內來回轉了兩圈,然後看著空空蕩蕩的中央主案,那個屬於驃騎將軍的位置,微微歎息了一聲……
廳堂之外,天空陰沉,低低的雲層就像是壓在了頭頂上一樣,似乎有一種力量在其中翻滾,又似乎是預示著什麼。
在美陽左近,斐潛正帶著諸葛亮一同查看屯田之地的禦寒情況。
美陽原本是給郭汜的封地,後來郭汜死後,便成了無主之地了,也就自然成為了斐潛屯田的一處場所,甚至還立了『赤帝宮』……
斐潛並沒有讓諸葛亮返回武關,而是暫時留在了身邊,充當一個類似於書佐的工作。
主要是先讓諸葛亮適應一段時間,尤其是改變一些諸葛亮的工作模式,斐潛可不想要讓諸葛亮變成曆史上的那樣,然後最終活活累死。
因此斐潛帶著諸葛亮離開將軍府,到了美陽,一方麵是讓諸葛亮實際的看一看田間地頭,另外一方麵也是借這個機會,灌輸一些理念。
就像是現在,斐潛就在和諸葛亮討論關於糧食的問題。
糧食很重要。
因為糧食重要,所以能夠耕作,生長莊禾的田地也就重要了起來。
然後連帶著,擁有大量土地,把持著糧食生產收獲上繳環節的士族大姓,地方豪強也就重要了起來……
這個鏈條對麼?
如果有錯,又錯在哪裡?
『主公,欲禁田地售賣乎?』諸葛亮站在一旁,抬頭看著斐潛問道。
斐潛嗬嗬笑了笑,說道:『自周公分封之始,田地售賣便禁無可禁。』
『何也?』諸葛亮問道。
斐潛微微抬頭,笑而不答。
諸葛亮皺著眉,看著順著斐潛的目光望去,若有所思。
在華夏,早在春秋戰國之際,伴隨著生產力的迅速提高和商品生產的發展,土地買賣就已經開始出現。戰國後期,商鞅在秦國實行變法時宣布『除井田,民得買賣』。秦統一華夏後,秦始皇又『令黔首自實田』,這些都標誌著封建統治者正式承認了土地買賣的合法性。
隨後經過西漢、東漢兩朝代的長期發展,地方士族豪強為主的大土地者,便極度膨脹起來了。
秦之時,儘管土地兼並還不甚劇烈,但已開始出現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狀況。而從秦統一到漢武帝,僅僅八九十年的時間,大土地者就頻出不窮,不僅出現了『以田農而用一州』的秦楊和『以田畜為事』,一次就可拿出二十萬錢交官的卜式等一般大地主,還出現了一些諸如蜀卓氏和宛孔氏那樣的以冶鐵、經商致富,轉而添置田業,以至『田池射獵之樂,擬於人君』的商人大地主。
也就是說,到了整個的漢代,所有人的終極目標,就是土地。
出仕,是為了土地,為將,也是為了土地,甚至經商之人,最終也是將目光盯在了土地上……
所以在漢代,完全的禁止土地買賣,就是站在了全天下的對立麵上。斐潛自然沒有那麼傻缺,將即便是到了後世也無法實現的製度,拿到漢代來使用。所以斐潛隻站在道義的製高點上,掐死了往歪長的那點苗頭……
起初漢代的土地兼並,除了部分分封的那些官僚地主之外,大部分都是通過經濟手段在土地買賣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也就是司馬遷所說的『至力農畜、工虜商賈,為權利以成富』的,這些人當中的大多數,在起家時並沒有什麼政治權勢,既沒有任何爵邑,也不享受些俸祿,因此大體上隻能稱之為普通大戶,還沒有到豪強的地步。
『秦漢之製,列侯封君食租稅,歲率戶二百。千戶之君則二十萬,朝覲聘享出其中。庶民農工商賈,率亦歲萬息二千,百萬之家即二十萬,而更徭租賦出其中,衣食好美矣……』
斐潛緩緩的說道,『……故曰陸地牧馬二百蹄,牛千蹄角,千足羊,澤中千足彘,水居千石魚波,山居千章之萩。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滎南河濟之間千樹萩;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
諸葛亮說道:『故主公欲斷「素封」乎?』
斐潛搖了搖頭,說道:『所害之處非其「素封」,乃欲求「實封」也!』
純粹的大地主,並不可怕。
就像是川蜀卓氏,不也是豪強一時,然後現在呢?
所以這些「素封」之家,憑籍自己的經濟勢力,不僅僅是任意剝削役使貧苦農民,而且開始和官僚相勾結,『連騎遊諸侯』、『武斷於鄉曲』成為獨霸一方的大豪強的時候,才是最真正麻煩。
當下大漢的問題,就是這些已經和政治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士族豪強。
『上乾王法,下亂吏治,並兼役使,侵漁小民,為百姓豺狼……』斐潛說道,『此等之輩,何益有之?』
漢代皇帝也一度對於這些豪強動手,像是劉邦的『遷地方充長安』,漢武帝也派遣刺史巡遊,監察地方豪強有沒有『田宅蹌製,以強淩弱,以眾暴寡』等等的罪名,然後進行懲處,但是這些措施的效果是極其有限的。
這些種種的舉措,雖然處死過一些豪強大姓,沒收了一些豪族的土地財產,但是沒有抓到要點上,隻是一時抑製了其發展,當風頭過去之後,便是又一波的卷土重來。
所以現在斐潛換了一種方式。
推行『貸令律』。
火熱出爐的『貸令律』,站在了道義的製高點上,表示天下都是大漢子民,作為士族更是要作為大漢的表率,所以那些貪圖錢財表現,就是下等小人的行為,暴露其卑劣的品格。
尤其是以借貸收取高額利息,敲詐攝取民財的行徑,就等同於暴露了那些混在士族之中的害群之馬的醜惡嘴臉,因此,但凡是頒布定下來的災害之年,地方民間借貸一律不許收取超過百分之五的利息,如此方能體現出大漢士族君子堂堂之風,視錢財如同糞土的卓卓風姿……
此令一出,便是許多人驚掉了下巴,麵麵相覷。
士族都是要麵皮的,不要麵皮的,還能稱之為士族麼?因此道義,仁德,忠誠等等,都是士族掛在嘴邊,塗抹在身上的東西,但是現在斐潛就等同要讓地方士族大姓選擇,是要麵皮還是要利益?
百姓莊禾受到災害,一旦被判定為災年,那麼在這一年當中的借貸利息,不得超過百分之五,超過的就要受到嚴懲,這有問題麼?斐潛又沒有禁止普通年份的借貸利息,隻是嚴禁了災年的利率,難道這還有問題?
誰有問題?
難道這律令不是士族奉行的道義體現?不是仁德的舉措?不是為了國家為了社稷所應該有的忠誠?
因此斐潛的這一條律令頒發而出,頓時關中三輔之地一片寂靜。
那個人敢講一句這個律法不好?怕不是當場就被噴成傻子!但是要違心的講些好話,替斐潛鼓吹一下這個律法好,這心裡痛啊,真是開不了口……
斐潛看著遠處立著的牌坊,似笑非笑。
當一個地方被封給了某個人之後,大多數都會在地頭立一塊新牌坊,表示這裡已經是某個人的私人地界了……
又要立牌坊當大漢的富豪,又要吃九九六的百姓血肉,有那麼好的事情麼?
『今行「貸令之律」……』諸葛亮說道,『或可抑之……隻不過……』
斐潛笑道:『還有破綻之處?』
諸葛亮點了點頭,旋即看著斐潛,『莫非……』
斐潛哈哈大笑,並沒有直接回答諸葛亮的問題,而是指了指前方遠處急急趕來的一行人,『譙祭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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