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關中三輔,事務繁重,等到諸葛瑾回到家中的時候,都已經是黃昏了。像是諸葛瑾這樣在長安城中有被安排了『宿舍』的官吏還算是不錯,早晚可以歸家,但是許多大漢官吏就沒有那麼幸福了,一般來說,隻有沐休的時候才能出官府歸家,而其餘的時間基板上一天到晚都是在官府之中度過的。
用過了晚脯,略微休整了一下,諸葛瑾就到了書房之中,見到了有些迷惑著的諸葛亮。
桌案之上,依舊是諸葛亮之前寫的那一篇表章,有許多塗抹修改的痕跡,但是似乎還沒有完全成型。
『可有何難?』諸葛瑾問道。
諸葛亮沉默了片刻,放下了筆,將白天與驃騎將軍斐潛的相關事情講述了一遍。
『治大國者如烹小鮮?』諸葛瑾喃喃重複了一下。
諸葛亮點了點頭,說道:『我初言之,若烹小鮮,意慎擾也,然驃騎言,僅為其一。後又思之,烹鮮之事,當有調佐,此便為其二,亦有火候,不可過度,此可為其三……』
諸葛瑾點頭認同,說道:『不錯,不錯。然觀汝之意,似乎還有其他說辭不成?』
諸葛亮說道:『驃騎之策……嗯,我終究是覺得,沒那麼簡單……比如「貸令之律」……』
諸葛瑾微微皺眉,伸手示意打斷了諸葛亮的言論,站起身來先是吩咐在門外的仆從去準備些茶水,然後才走回來說道:『便是於暗室之中,也需謹慎……私議之時,當驅仆從……須知三人可成虎,若是多讚則易於媚,若是言抨又陷於毀……好了,說罷……』
諸葛亮愣了一下,方點頭說道:『多謝兄長指點……這「貸令之律」,如今隻是虛名,並未落於實處……』
沒有錯,彆說是新出的律令了,就連之前出的那些律令都未必能夠全數落到田間地頭。那麼是不是意味著驃騎將軍斐潛這些律令都是虛言?也不是。這些律令就像是落在棋盤之上的閒子,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派上了用場。
但是這樣做,百姓能夠真的得到了改善麼?
未必。因為士族世家,地方豪強有太多的方式可以繞過這個『貸令律』了,比如找個代理法人,多方控股什麼的……呃,串台了,反正大概這個意思,相信懂的人都懂……
然後諸葛亮又說道:『再有赤帝宮……』
諸葛亮又將赤帝宮的事情說了一遍。
諸葛瑾長長吸了口氣,然後緩緩的呼出,看著諸葛亮說道:『汝甚得驃騎厚望也……當多努力……』
諸葛亮抬眼看著諸葛瑾,正待說一些什麼,諸葛瑾卻一伸手,表示不用說了,然後站起身,在書房之中轉悠了兩圈,才說道:『按理來說,我應當讓你自行思索,如此方能深刻……不過,驃騎既然許我歸家,也當知道你會問策於我……也罷,我就說一個……「貸令之律」……』
諸葛亮坐直了身軀,拱手說道:『請兄長指點。』
諸葛瑾點點頭,說道:『律令之事……暫且不論,先說七國之亂……何也?無有律令乎?謀逆之罪不重乎?不知其行乃謀逆之舉?亦或不明天下道義,民心所歸?』
『割藩為鎮,劃地而治,有利社稷乎?』諸葛瑾說道,轉頭看向了門外的天空,『大漢疆域萬裡,才傑之輩何止千萬……然而,哎……這才傑之輩太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我且問你,「貸令之律」為何破綻處處?為何不詳細說明?為何不條條款款,力行地方?乃驃騎不知乎?』
諸葛瑾搖了搖頭,『非也……那麼既然如此,又是何意?』
諸葛瑾畢竟比諸葛亮年長,加上又是在驃騎這邊『修煉』了一段時間,對於這些東西的理解,尤其是在政治層麵上的理解,自然是更加的深刻。
當然,相比較而言,當下的諸葛亮已經是非常不錯了,畢竟即便是到了後世信息化充沛到了爆炸,隻要有心就可以收集到相關信息的年代,依舊還是有很多十幾歲的年輕人,隻想著要怎麼爽,怎麼快樂,未必有人願意留心相對來說極其不爽的政治了,而等真正碰上了又後悔何不早知道些。
諸葛亮自然知道諸葛瑾口中所說的『七國之亂』並不隻是說漢景帝的事情,而是指著當下的情況,甚至是說在地方割據之下的豪強士族體係。
這些地方豪帥,鄉土大戶,就像是小型的七國一樣,將大漢王朝分裂成為一個又一個小的藩鎮,然後為了維護他們自己的統治權利,即便是明知道了相關的律令,也是當做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反正不知者不罪麼?
這話是誰說的來著?
這些人為什麼又會說這樣的話?
『故而,此事,此律,乃試之也……』諸葛瑾說道。
『試之?』諸葛亮皺眉,思索著。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周先生請坐下,『太陽之下沒有新鮮事』是不是你說的?不是麼?就算是你說的罷……那麼這個『新鮮事』是指代著什麼?
是利益。
當一切事情擺放上了利益的透鏡之後,很多東西就原形畢露出來了。
當做這些漢代土著都是傻子,都被降智了麼?
難道這些士族之輩都看不明白?亦或是斐潛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反抗?
真要是這麼想的,怕不是自己就是個傻子。
作為舊勢力,關中的這些士族豪帥無疑是當下大漢東西割裂的既得利益受益者,如果不是斐潛,那麼他們很有可能依舊是被當做二等士族,蠻夷之家,被豫州冀州一大幫子人排斥在朝堂之外,又要擋著羌族入侵,又要舔著山東之人的後溝子,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關中山西的士族,地方豪強心裡會舒服麼?會心甘情願的躺倒,然後還要大叫著好爽好舒服麼?
所以隻要斐潛不掀翻現有的桌案,即便是斐潛有些出格的舉動,大家表麵上依舊笑嗬嗬的是好朋友。頂多就是在桌案上暗搓搓的吐個口水啊,搶個豆盤啊什麼,反正一切都在圍繞著桌案不能翻的條件下,被搶走豆盤的,也就多數咬牙忍著。
因為關中和山西的地方士族心中都清楚,當下有了斐潛,所以他們才有上桌吃飯的權利,也有了讓山東那些家夥躺下去喊爽喊舒服的前景,所以在沒有確定斐潛要掀桌子之前,這些關中山西的士族屁股是不會動的……
那麼有表明斐潛是要徹底掀翻桌案麼?
顯然也沒有。
『貸令之律』真的就是為執行麼?當然也不排除最後可能會抓典型的情況,但是現在更多的是在展示一種態度。
斐潛敲著桌案,表示著,老百姓啊,關注點百姓啊各位!現在是天災啦!麻痹的各位吃相不要太難看啊!特喵的996都能搞出來,真當刀和錘是擺設啊?
當然也會有人叫囂著,老子憑本事吃肉喝血,怎麼了?這還要限製?這些被我吃了的都是自願的!都是他們懶!這些家夥多努力一些,向上爬一點,不就不會被吃了麼?這也能怪我麼?要怪就隻能是怪這些人自己!我吃了他們,也是他們的福氣!要知道不是所有人我都願意吃的!
然後斐潛笑著,說道,聽說你不服?不服你試試?
『是了!』諸葛亮眼睛一亮,『故而有赤帝宮!』
諸葛瑾笑著,微微點頭。
一通而百通,諸葛亮顯然也明白了其他的東西,眼眸亮晶晶的,『治大國者如烹小鮮!治大國者,如烹小鮮!哈哈!明白了,明白了!所謂侵擾,輔佐,火候,都是次等之事!最重要的是先要知道治什麼,要烹的又是何物啊!因人定事,因人成事,莫不如此!』
諸葛瑾微微而笑,說道:『知道如何寫表章了?』
『嗯!』諸葛亮點頭。
諸葛瑾微笑著,說道:『如此,也不必急於一時,天色將晚,且好生休息,待明日精滿神足再動筆不遲,方可通明且不出疏忽……』
……onno……
在驃騎將軍府,後院廳堂之中,斐潛坐在正中,正在品茶。而龐統坐在一側,手中拿著並不是茶,而是赤帝宮祭酒譙並才送來不久的表章。
『如何?』斐潛見龐統看完了,便放下了茶碗,問道。
龐統摸了摸下巴,沉吟了片刻才說道,『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