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就許你殺人,不許旁人殺你?』吳夫人看著桌案上的靈位,似乎是在跟孫堅說,又像是和孫翊在講,『你在想著殺旁人,旁人也自然想著要殺你!這又有什麼好稀奇的?』
『有的人,表皮是官,裡麵全是賊!』吳夫人看著孫堅的牌位,『你爹原本是一身的賊骨頭,卻偏偏長出了一顆官心!我勸他說做不了官就算了,乾乾脆脆當賊就是!結果他偏不!你說說看,他這樣的人不死,誰死?啊?』
『他也不看看,這天下,是做官的多,還是做賊的多?!』
『旁人都是當著官,偷偷摸摸做賊,他倒是好,明明可以直接做賊,偏要偷偷摸摸去做官!』
『這官,是那麼好做的麼?』
『啊?!』
『你爹爹沒想通,所以死了……你大哥倒是想通了,可是……』吳氏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聲音帶出了一些顫抖,『可是臨終了才想明白……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啊?!』
『你大哥向來不愛聽我的話……跟你爹爹一個樣!』吳夫人吸了吸鼻子,似乎有些什麼堵著,『老喜歡和我作對……其實我知道,你大哥是覺得我陪他的時間少,照顧你們的時間多……他也想要我關心他,陪著他,所以他故意做出些事情來引我注意……可問題是,我若是去圍著他轉,你們怎麼辦?將你們丟下不管?他畢竟是大哥啊……』
『然後你二哥……』吳夫人轉頭看著孫翊,說道,『我原本以為你二哥是真明白了,結果現在才發現你二哥是裝明白……然後你……』
吳夫人搖著頭,『你們孫家怎麼都出這樣的啊……』
『孩兒,孩兒不敢……』孫翊啜啜不敢答。
『少裝可憐!』吳夫人瞪了孫翊一眼,『有什麼不敢的?你不是在糾集人馬,要出征句章了麼?好啊,好一個少年英雄!好一個虎父無犬子!好一個挺身而出堪擔重任!多好!簡直是太好了!』
『孩兒……這個……那個……』孫翊想要分辨,卻不知道說一些什麼好。
『這個什麼?』吳夫人步步緊逼,『論職位,你算什麼?那個不比你你的職位高?論輩分,你又算是什麼?孫幼台都一聲不吭,你嗓門大還是怎麼的?論能力,你有什麼本事?刀槍不入,一人可擋萬敵?』
『孩兒,孩兒……』孫翊最終不說話了,可是表情之中依舊有些憤懣之態。
『還是想不明白?』吳夫人似乎是有些忍不住想要給孫翊一巴掌,可是最後忍了下來,『我真是不知道造了什麼孽,碰上你們這幫人……你爹爹身邊若但凡能有個像樣的謀士,他就未必會死在荊州!然後你爹爹的死,才讓你大哥懂得要去找謀士!找了周公瑾,才有子綱,子布!』
『可是你大哥依舊不敢用仲翔,不能忍周林,至死都不能用顧陸朱張!』吳夫人問孫翊,『你說!這是為什麼?』
孫翊說道:『江東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嗬嗬,你也知道?』吳夫人冷笑道,『那你還任其擺布?!那你自己又是什麼東西?!』
孫策與孫堅的相同點是英勇善戰,不同點在於孫堅麾下沒有一個像樣一些的謀士,而孫策因為其父親吃了虧,所以非常重視這些謀士,但是也內外有彆,或者說區彆對待。孫策深知,像張昭這樣逃難來的外來戶對他構不成威脅,儘可以放心任用,而那些同氣連枝、盤根錯節的江東本地士族,既不欠他什麼恩情又從骨子裡看不起他孫氏的寒門出身,要想讓這些人聽話,很難。
想要製服這些人,要麼來軟的要麼來硬的,孫策選擇了來硬的。選擇來硬的,一方麵是因為孫策習慣了,另外一方麵是因為孫策懶,不喜歡在這方麵動腦筋……
『記得高孔文否?』吳夫人問道。
高岱,高孔文。
孫翊雖然不知道吳夫人想要說一些什麼,但還是略微點了點頭。
『高孔文譽滿江東……你大哥原來是要請高孔文來輔佐的,沒想著要將高孔文如何……』吳夫人淡淡的說道,『結果有人兩頭挑撥,一方麵給高孔文說彆跟你大哥講易經,你大哥最討厭擺弄學識的人,然後另外一方麵又跟你大哥說,若是問高孔文易經的問題,高孔文推說不知,便是藐視你大哥……』
『然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吳夫人仰著頭,『我講些你不知道的……後來那個人被我帶著人追上了,見逃不過,此人便自刎了……你覺得,這個事情是巧合麼?』
『什麼?這個事情,我怎麼不知道……』孫翊顯然是第一次聽聞,『難不成這個人……也是驃騎所派,特意行挑撥離間之事的?』
『反正不是姓斐的,就是姓曹的……』吳夫人說道,『我個人覺得,更像是姓曹的……當年你大哥令人去許都進貢,後來便是來了此人……』
『以為江東地處一隅,便是安穩?坐於此便可以觀二虎相爭?』吳夫人搖了搖頭,歎息道,『卻不知在江東當下,已然有多少人潛伏於灌木之中,隱匿於陰影之處!而你二哥還洋洋自得……還有你,竟然還想著什麼施展武勇,勇鬥句章?』
『說武勇,你爹爹不夠武勇麼?』
『你大哥武藝不精麼?』
『可是後來怎麼樣了?』吳夫人最終還是沒忍住,拍了一下孫翊的後腦勺,『武勇就能不死麼?啊?真真是一個個都要氣死我才好!』
『你大哥死後,你二哥就學聰明了一點,』吳夫人冷哼了一聲,『你二哥當年就和你一樣,帶著千人就準備去討伐山賊……哼,那些山賊,說是山賊,就真的是山賊?!若不是周幼平替你二哥擋了十二刀,哼哼……然後你現在身邊有誰?又有誰能替你擋刀?嗯?』
『可是句章之中,不都是些鹽工礦工……』孫翊下意識的回了一句,然後就發覺自己說的有些問題了。
『想到了?』吳夫人盯著孫翊,『你現在才想明白啊……你不去,那些便隻是鹽工和礦工,你要是去了,那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複雜的情緒在孫翊胸腹之間盤旋而起,讓孫翊臉頰上的肌肉都有些突突跳動,『此等賊子,好大的膽子!』
『欺負一個傻子,需要多大的膽子?』吳夫人冷笑了一聲,『我若是今日不傳你前來,是不是明日你就要偷偷跑了?你都這麼大個人了,怎麼不多少長點心眼呢?既然句章被他們說得如此簡單,為什麼他們不去?朱家家主在外,就不提了,陸家弱了些,也算了,另外兩家呢?那家的私兵不比你當下招攬的數目還多?器具兵器比你手下還要精良?為什麼他們就不動,偏偏要來鼓吹於你?你就不想一想?』
『你若是一去,國儀定死!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吳夫人指著孫翊的鼻子,嗬斥道,『我原本是想你們都大了,不願意過多叱責你們,結果你們自己看看,孫家上下被你們搞成什麼樣子?你二哥興師動眾,然後呢?結果你也要兵伐句章,然後呢?!你們孫家上下,父子兄弟,就全數都是彆人手裡的刀槍麼?就不能長點心啊?!』
孫翊默然,然後匍匐跪拜在地上,將頭深深的低下,『孩兒……知錯了……』
『知錯了要改!要改啊!彆整天認錯認錯,到頭來什麼都沒改!』吳夫人踹了孫翊一腳,卻隻是輕輕觸碰了一下,遠遠比之前扇了孫翊後腦勺的力道要更輕,『早知道你們都是這般模樣……哼!跪那邊去!去跪你爹靈牌前麵!』
『我就提三個問題,你今天就在這裡想,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出來見我……』
『第一個問題,就是方才說了,為什麼他們不去,偏偏鼓動你去?』
『第二個問題,句章之事背後,究竟有誰?』
『第三個問題,當下這個局麵,你要怎麼做,方是妥當?』
『好好想!長點心眼!』吳夫人最後略帶嫌棄的撇了撇嘴,然後走了出來。
吳夫人站在廳堂房門之處,依靠著門框,向遠處而望,罕見的露出了一些疲憊的神色。
孫氏祠堂的大門走道兩側,立著一些石刻的雕像,而在雕像身後,種著一些樹木,如今在秋風之中,黃黃紅紅,落葉繽紛,灑滿了一地,就像是鋪墊出了一條隱隱約約的道路,直通不知名的遠方……
片刻之後,吳夫人將露出來的軟弱和疲憊一點點的又重新塞了回去,邁出廳堂之時,便又是那個精明決斷的太夫人……
她知道,縱然她的臉上已經爬上了不少的皺紋,她的頭上已經染上了許多風霜,可是她依舊不能就此倒下,為了孫家,為了吳家,作為那個賊子的妻子,這些笨蛋的母親,她必須向前,也隻能向前,昂首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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