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的物資要如何籌備,布置要如何安排,所謂『燈火十日』的花燈又要從什麼地方來,若是真的放開慶典,內城外城的遊人又要如何維護秩序?
光這些事情的組織調度就能教人把不多的頭發薅禿,將頭皮撓破。
而且顯而易見的,若是真的有這麼大的慶典,天子劉協一定會有出席一兩次,屆時還要安排百官賀喜,軍民朝拜,外藩敬獻等等,要是少了其中某個環節,那豈不是成了笑話?
想到其中種種的難處,尚書台內便是一片寂靜,誰都沒有了交談說話的心思。就連連番上表勸進曹操位臨丞相的崔琰,也是皺眉束手,心中多少有了一些後悔之意。
荀彧等人其實沒準備什麼慶典的,或者說有要搞慶典,但沒有想要搞得多麼大的規模,更不可能像是天子劉協所言的那樣要什麼『普天同慶』了……
天子劉協在賭氣,說的是氣話。
這幾乎所有人都看得出來,聽得明白的事情。
可問題是天子說氣話,眾人又能怎樣?
總不能表示說,天子你彆生氣,曹丞相不當了?
更何況,若真的說是天下眾生皆願曹操登上丞相之位,現在既然得償所願,豈能不歡慶一番?
因此不管怎麼說,這慶典,再怎樣的難辦也是要辦!
幸好荀彧依舊能撐得住場麵,一方麵派人前往通知許縣周邊,無論如何都要抽調一些人員參加慶典儀式,到時候大不了在許縣城外多走兩圈,從南門而進北門而出,形成人流洶湧的場麵,另外一邊則下令許縣和周邊的大小城縣,要求他們將庫存的花燈什麼的儘數提出來,先是將天子宮城麵前的長街裝點齊備再說。
同時又再次下達了詔令,讓專人負責去準備在慶典上表演的節目,至於像是內城外城的什麼鐘鼓樓,還有周邊的軍鼓什麼的,也要一同利用起來,營造出一個盛大的聲勢……
許縣城中官廨衙門連夜派人核實各商行店鋪中木材、綢紙、香燭、煙花、焰火等等放燈必有之物的實數,務必留夠屆時足用數目。城中所有官營私營工匠作坊立刻加班加點,隨時聽候差遣,製作花燈。屯田大營之內先調出數營健卒,一律便裝進城,負責城內城外的秩序維護……
一時間,所有大小官吏便是瘋狂的運作起來,收羅了周邊的所有花燈,在夜間降臨的時候,便是陸陸續續的掛上了禦街兩側。
隨著城內的花燈懸掛而起,在許縣皇宮門樓之上也懸掛起了碩大的紅燈,外城九門之處也同樣懸掛起紅彤彤的燈籠,並且伴隨著皇宮之內的鐘鼓之聲,在許縣城中的鐘鼓樓也是一並敲響,一聲接著一聲,仿佛城內城外到處都有鐘鼓聲相呼應。
渾沉的鐘鼓之聲,讓整個許縣都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氛圍之中。
士子放下書卷,民婦點亮燈火,商人放下帳簿,歌女停下絲竹,無數的人安靜地走出來,站在房簷下,站在窗戶邊,站在石階上,站在街邊巷口,看著在街道之中走過的一隊隊甲胄鮮亮的禁軍隊列……
這些小隊的禁軍隊列,隊首都有一人高高舉起燈籠,其餘的人則是高聲誦讀著:
『丞相之重,以固社稷,任之元良,以貞郡國。大漢大將軍製冀豫荊青徐幽揚七州軍事,督領郡國民政,鄴城侯曹氏操孟德,器宏睿遠,風茂昭盛,宏圖夙著,仁德為行。戡翦賊逆,征討背庭……』
『所任為衡,戰績惟允,兼職內外,朝野具瞻,宜除大將軍位,加封為丞相……』
『所司具禮,吉時冊命……』
一聲聲,就像是在水中投入了石頭一樣,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太興六年,曹丞相於青徐大破江東賊!』
『揚州刺史遣卒不日將獻獲於天子階前!』
『天子有詔,燈火十日,普天同慶!』
青徐大捷?
大將軍?
丞相?
其實對於很多百姓來說,他們根本不清楚青州徐州究竟在哪裡,也不知道江東賊是那一部分,但是他們知道『大捷』是什麼意思,也聽得懂『同慶』是代表什麼,既然天子都有詔令,那麼就必然是了不起的『大勝利』!
於是歡呼聲先是從尚書台左近的街坊裡麵響了起來,旋即蔓延到了全城,緊接著禦街之中也想起了歡呼之聲,然後許縣內外似乎都沉浸在了喜悅之內……
而在這些漫天的歡呼聲中,唯一沒有笑容的,便是縮在了宗廟之中的天子劉協。
跪拜在祖宗靈牌之下的天子,身軀略有些佝僂,似乎看起來並非像是一個少年郎,而是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者。
劉協在幼年時期,基本上是生存在一個他奶奶,也就是董太後構建出來的一個溫室之中,有著安穩舒適的生活,接受著單純的知識灌輸,造就了劉協比劉辨還要更加的天真和……
無知。
無知故而無畏。
一方麵是劉協年齡小,思想還不成熟,不太能體會到一些問題,另外一方麵則是在董太後的庇護和漢靈帝的愧疚之下,使得劉協雖然幼年喪母,但是他並沒有感覺什麼生活的不易,弱化了劉協對於人性險惡的感知,以及體會到生存競爭的難處。
劉協敢在董卓麵前大聲嗬斥,因為他當時還存有著天真和無知,沒有像是劉辨那樣明白生死的可怖。
劉協敢於憤怒的叱責曹操殺害了董承和董妃,因為他當時還相信著人性的善良,並沒有意識到人類從嬰兒時期開始,就懂得從母親的手中搶奪食物……
而現在,劉協已經有了足夠的認知,所以劉協懂得了什麼是恐懼。
恐懼是人類的一種天賦的技能,是人類與生俱來的避免自己被傷害的本領,但是正因為人類厭惡自己恐懼的那些東西,所以一旦有機會,人類就會想辦法將消除恐懼的源頭,放在自己的所要做的事情當中的第一序列之中。
禦下之道,在於恩威並施。這是劉協翻看了之前所有的史書記載,那叫做太史的官吏所寫的史書,揣摩著開國建邦的漢高祖,宏才大略的孝武帝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所的出來的最為深刻的認知。
可是現在的劉協,拿不出什麼恩,也沒有多少的威。
所以現在的劉協,拿什麼和曹操鬥?
不能鬥,就隻能忍。
宗廟之中,一片安靜。
外界那些歡呼的聲音,隱隱的傳了進來,形成在宗廟之中嘈雜的噪聲,就像是靈案之上的那些漢代祖宗在嗡嗡發聲……
『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
『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
『雖無飛,飛必衝天;雖無鳴,鳴必驚人……』
『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人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
『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於河雍,合諸侯於宋,遂霸天下……』
劉協低著頭,在嘈雜的噪聲當中喃喃低聲而念,似乎在念誦給大漢的列祖列宗在聽,也像是在念給自己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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