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山東之輩在渴到極點的時候,斐潛給了一杯甜酒。
實則這甜酒有毒,而且是一旦飲下去就無藥可醫的劇毒。
隻是此時天下,下毒者和為數不多能識破其中劇毒的『醫生』,並不是很多,尤其是這些可以稱之為在富貴之中成長,在自滿之中狂妄的上等人,這些山東士族豪右,又能有幾個人可以明白其中的危險?
荀彧又對曹操說道:『若不飲之,便當即斃命。國庫虛空,隻能行此緩計。』
曹操撫摸著桌案,就像是撫摸著鋒利的刀口,依舊是眯著眼看著荀彧,『那麼國庫又是為何空虛?如今已是九月,驃騎之兵今年必不能出。冀豫一帶尚算安穩,正直行策良機。』
『主公……』荀彧拱手而道,『此時為時尚早……臣已經令人加大采購鐵器兵刃,以充庫房,季秋之時,便可回旋……期間許縣之南也興建冶鐵之所,爭取明年之時,便可自產……主公,忍得一時之痛,方得一世之久也……』
曹操細長的眼眸之中,依舊是寒意流動,『君子於役,不知其期!』
『主公,若是此時……豈不是反倒是促成了青龍寺正解之論?』荀彧再勸道。
『莫非我不殺人,便有正經正解於某不成?』曹操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甩袖而去。
…………
九月,北方的天氣逐漸涼爽起來,而在大江附近的吳郡,卻依舊悶熱。
這座後世或許可稱之為地上天堂的城市,興建起來並沒有太久,就像是他的主人一樣,還是比較年輕的。
吳郡,是孫氏開拓江東的巔峰,或許也是開拓的墳墓。
出城南十裡,有山無名。
孫權便是在山上,看著吳郡之地。
為了防止長江的洪澇,吳郡距離長江上遊十餘裡的距離,但是附近湖泊水係豐富,江東又是善乘舟船,因而交通便利。因為長江帶來了充沛的灌溉,再加上其本身又是天險,使得在江東似乎兼得其利……
四麵八方的貨物彙集於此,每天大船小船進進出出。
正是憑借著這些交通便利的條件,江東士族豪右控製著原本不可能控製得到的廣闊江東領土。
江東遠遠沒有像是後世開發的那麼完善,還有很多地方都是山林,丘陵等地,不利耕作,當然也就沒有多少漢人。而居住於這些地區的越人,自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和吳國啊,楚國啊之類的相互抗爭不斷……
最為有名的便是越王勾踐了。
這個被越人傳唱,甚至是到了後世還被不少人信奉的越王勾踐,其實本質上,就是鼓吹勝利,純粹的為了勝利不擇手段。勾踐被吳王打敗之後,便是立刻想要獻上妻子,『乃令大夫種行成於吳,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句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句踐請為臣,妻為妾」……』
而被吳王拒絕之後,勾踐便是立刻想要殺了妻子,焚燒所有的財物,來給自己陪葬,但是文種獻計,保其一命,但是等勾踐成功之後,便是賜文種劍曰:『子教寡人伐吳九術,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六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
如此君王,自然不可能長久。
越王勾踐之後,便是再無複起之能,後來越國就被楚國所滅,但是國滅了,恨未消。
就像是江東之主孫權,當下雖然是低頭了,但是恨未消。
父親橫死,孫策迫於形勢,不得不暫時放下了血仇,低頭跪舔。
兄長被刺,孫權也是迫於形勢,不得不暫時隱匿了仇恨,同樣的低下頭去舔。
但是越舔這個蛋,呃,苦膽,便是越發的仇恨。
孫權和江東士族豪右之間的矛盾,就像是昔日春秋戰國之時的王侯和貴族之間的矛盾一樣。貴族對於任何可能影響到自己利益的變法都不支持,而王侯又隻能是依靠之前的慣性和妥協來和貴族討價還價,即便是孫權扶持了一些新人,但是這些人依舊不能有足夠的力量和這些士族豪右抗衡。
孫權之前所能做的,就是類似於像是封侯一樣,將孫氏的大大小小分封出去,但是這種分封,又使得這些類似於『王族分支』的力量越來越大,也越發的臃腫,不好控製。
這些分封出去的『王爺』,有的不僅是沒有給與孫權足夠的支持,甚至和某些士族豪右勾結起來,對於孫權本身的位置照成了極大的威脅。
內憂外患之下,孫權心中的這種不穩固帶來的危機感也自然是更深。
可是他卻有些無可奈何,不是他不想改革,也不是他不知道怎麼改革,而是他每次稍微動一下,便是有無數的聲音湧動過來,無數的人撲上來抱著他的大腿和胳膊……
自己如今的局麵,比之兄長當年即位的時候更加不如,現在不要說改革,就是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君位都是未知之數。已死掉的孫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死,所以根本就沒有多少準備,更談不上交代太多的後事安排。
孫權想起有一次他和兄長孫策行於大江之畔,見岸邊蘆葦茂盛,遍布河畔。當時孫策曾感慨道:『此等矛草,繁雜以擁道,如何方可去除?』
『以刀割之,以火焚之。』孫權當時說道。
『今日除之,明日複生,』孫策搖著頭,歎息著,『可謂深根固柢是也……』
孫權當時或許還是有點氣盛,『若是今年可除,明年亦複刻除之!』
孫策大笑,『可是這除矛草之刀柄,又是在何人之手?更何況,這刀,亦有鈍時……』
現在想起來,或許孫策當時已經意識到隻是依靠純粹的武力,並不能解決江東的問題。
所以,必須從中點火……
燒了它!
一樽醴酒被仆從端到了孫權的麵前。
輕啜一口,微生物分解過澱粉後的糖分,讓這樽略微淺薄的酒水有了些細微甘甜。
孫權放下了酒樽,他覺得他現在每喝一口,都像是在飲鴆。
為了不讓自己最終毒死在這樽『鴆酒』上,孫權準備換掉釀酒的『工匠』。
『主上,暨校事到了……』
『請。』孫權淡淡的吩咐道。
不多時,暨豔到了山頂,然後拜見孫權。
『子休,』孫權眺望著吳郡城,山嵐將孫權的衣袍撩起,倒也頗有一些出塵的風度,但是口中的話卻是深陷凡塵,『可願解吾憂乎?』
『臣!願為主公赴死!』暨豔自然是以頭搶地。
孫權點點頭,然後很是親切的上去,將暨豔扶起。
其實孫權對於暨豔等人在之前的表現,並不是很滿意的,甚至可以說是很失望,暨豔等人沒有能夠完成對於江東士族的打壓,甚至連牽製一下都欠奉,反倒是被江東士族占據了上風,以至於孫權最終十分的被動。
可是現在,孫權卻笑得十分親切,就像是看著一枚碩大的『苦膽』,就差上去舔兩口了,擺手示意讓心腹隨從遞送上了醴酒,『子休有此心足矣!上天以子休賜某,便是如子房再世一般!幸甚,幸甚!來來,共飲此樽!』
兩人大笑,麵帶歡欣,各自飲儘。
『如今秋獲已畢……』孫權放下了酒樽,笑著看向了暨豔,『既收了莊禾,便是當焚除雜草了……子休可是明白了?』
暨豔眼皮一跳,但是很快的就回答道:『臣……明白……』
孫權笑著,拍著暨豔的肩膀,手上用力,抓得緊緊的,似乎扣進了暨豔的身軀之中,『記得,要將那些雜草找出來……找出來……然後,儘焚之!』
暨豔吞了一口唾沫,『臣!領命!』
暨豔知道,如果這一次不能找出些『雜草』來給孫權燒,讓孫權的怒火得到發泄,那麼他自己就會成為那捆『雜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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