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隻有鄭玄才能去做。
在大漢,知識是無價的,也是沾染了無數鮮血的。
每一次學潮學派的確定,低下都是無儘的屍骸。
所以國淵這一拜,不僅是在拜鄭玄,也是在拜他和鄭玄之前所堅持的那些東西。
鄭玄著國淵行禮,微微喟歎了一聲。
廳堂之內,燭火的光影搖曳著,就像是有無數的光明和黑暗的戰場在展開,在搏殺,在相互吞噬湮滅。
一片死寂般的安靜,時間不知快慢的流逝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鄭玄有些渾濁的目光漸漸變得重新透亮清明起來,老人緩緩舉起了手掌,靜靜看著,麵容平靜,眼眸裡也看不到什麼其他的神色,『子尼,你看……』
國淵抬起頭來,不明其意。
『你的手……』鄭玄示意國淵也舉起手來,然後將自己的手和國淵的手並在了一處,『看到沒……我老了啊……』
『師尊!』國淵往前挪動了一下,握住了鄭玄的手,『師尊……』
『驃騎所圖,不在大漢,乃在華夏四方。』鄭玄緩緩的說道,『這一件事,大漢四百年間,沒有人做到。前秦也沒有人做到,春秋戰國更是沒有人做到……而我老了,大概是看不到那一天……』
『當年我到了右扶風,我以為隴西之西,便是大漢之西了,』鄭玄像是在感慨著什麼,『而現在,西域,安息,大秦,甚至是泰西之西……還有北域大漠,交趾之南,這些事情,春秋之時的孔夫子,他能想得到麼?他知曉大漢當下,有一個驃騎將軍麼?他知道這個華夏四方,東西南北,究竟邊界於何處麼?』
『孔子隻是,也隻有登了泰山啊……』
『小天下,這天下,其實,並不小啊……』
鄭玄反手握住了國淵,『若是旁人陳說利害,而不談仁義……可這是驃騎……』
『師尊!』國淵有些激動起來,似乎要表示一下威武不能屈什麼的。
但是鄭玄沒想要讓國淵說出來,『我且問你,仁義忠孝又是什麼?』
『仁義忠孝……』
國淵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因為他知道鄭玄不是簡單的在問這幾個字的含義,按照經文書上照本宣科,誰不清楚啊?
可是經文上麵所說的,就是真的『忠孝仁義』麼?
孔子是魯國大司寇,可是孔子他是宋國人。那麼孔子應該是忠誠於宋國,還是應該忠誠於魯國?忠於宋國麼,孔子沒給宋國做什麼事情,忠於魯國麼,魯國內亂的時候孔子也沒有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救國救君,而是跑路了。
孔子父親死時,孔子才三歲,然後被迫背井離鄉,甚至長大之後能夠為了能夠回家祭拜其父,還特意娶了一個宋女為妻。那麼孔子有守過喪孝麼?又是喪孝了多久?
孔子向齊景公昂然宣稱,說是要有規矩,這規矩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謂君為臣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結果在齊國有人要搞死孔子,孔子找齊景公,齊景公說他管不了,然後孔子二話不說就跑路了。那麼孔子是守規矩,還是沒守規矩?
齊景公還說要給孔子封一塊地呢,怎麼也算是仁義儘至,青睞有加了罷?可是孔子卻因為自身安危便是棄齊景公而去,這算是仁義,還是不仁義?
『一切皆為虛幻……什麼都沒有……』
鄭玄緩緩的說道。
『忠孝仁義……其實什麼都沒有……』
聽到這句斷語,國淵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抬起頭望向鄭玄,認真的詢問道:『忠孝仁義,不是源於心麼,踐於行麼?怎麼能是虛幻,如何能說沒有?』
『所謂忠孝仁義,便是意念。意念為忠,便是忠,或忠於魯,或忠於齊,忠於魯時未必利於齊,忠於齊時未必不害於魯,故而,這忠,非實也,乃虛也。忠如此,孝如是,皆為如此。』
鄭玄歎息說道,『孔夫子亦知趨利避害,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更何況芸芸眾生?故而若是君子之所不立,便假名令庶民而立之?若是如此,這等忠孝仁義,又是何必?』
『故,忠孝仁義,皆為禮也。』鄭玄抬著頭,目光越過了國淵,看向了沉沉的夜色,『而這「禮」者,便是先有不「禮」之,後明其「禮」,未必遵其「禮」也。如今,不過是說開了而已,又不是就此絕了忠孝仁義,該有的,還是有的……』
……(???)……
深夜,有人酣睡,也有人睡不著。
睡不著就起來喝茶。
反正是睡不著。
紅泥爐的火力不大,燒水的速度也自然不快。
汩汩的水聲,在深夜裡麵特彆的響,就像是白天那些言論還在耳邊不停的震蕩,敲擊著耳膜,也在腦中碰撞。
司馬徽和司馬懿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是因為靜謐的夜不忍心打破,還是因為淡淡的茶香讓人平靜,亦或隻是兩個人都在思考,都還沒能找到什麼頭緒。
司馬徽自稱是隱士,但是他並非真正看破紅塵,而是假裝看破紅塵而已。真正的隱士基本上都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裡藏著,或者在偏僻殘破的老屋內等死,根本不會在一般人麵前露麵,更不會說去見皇叔了。
這並不能說明司馬徽就是什麼虛偽之輩,道德小人,而是大多數的漢代學子,乃至於魏晉時期的士族子弟,都有這樣的一個心思,越『隱』名頭越大,那麼為什麼不『隱』呢?越是『棄』官便越是高升,那麼為什麼不『棄』官呢?
有一條終南捷徑可以走,為什麼還要辛辛苦苦的去爬山呢?
直至有一天,有皇帝被這些動不動就『隱』,說兩句就要『棄』的惹怒了,下詔凡是『隱』和『棄』的,一生皆不得再次錄用……
然後魏晉之後,漸漸的,就沒有隱士了,或者說,隱士就沒有成為社會的一種風俗,一種潮流。
潛規則就是潛規則。
隱士越隱官越大,孝喪越久越是孝,以及像是什麼賺錢不寒磣等等,都是潛規則,都是給自己臉皮上貼的金,給自己心施加的安慰劑。
『水開了……』
水聲沸騰。
衝泡出來的茶,沒有煮的茶味道那麼重,但是也少了幾分苦澀,多了一些清香。
叔侄二人各自捧著茶碗,喝著,咕嚕,咕嚕。
『這是說開了啊……』水鏡先生習慣性的好好了幾聲,『好好,說開了也好……』
潛規則一旦被說破了,自然就不能繼續成為潛規則了。而絕大多數的潛規則,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司馬懿放下了茶碗,略微有些遲疑,『叔父大人,驃騎……是不是……』
司馬徽微微抬了抬長長的眉毛,『你想要說什麼?』
『嗯……』司馬懿抬起頭,『叔父大人,這話,雖然是龐氏子所言,但是……這是說「利害天下」……可沒有說利於天子啊……況且這利害是利害,忠義是忠義,兩相分說,不再複為一談……是不是意味著……』
水鏡先生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莫須有。』
兩人又是沉默下來,過了片刻之後,司馬徽才借著說道:『其實說開了,也是好事。』
司馬懿點了點頭,『是好事,先說了,總比到時候再說要好一些……畢竟現在,關中已經是和山東大不相同了……』
司馬徽嗯了一聲,然後端起茶碗來,『沒錯,就像是這茶……驃騎之茶……若非驃騎,又有誰會想著這樣來飲茶?精華,糟粕,嗬嗬,好好……』
『確實如此。不僅是這茶……』司馬懿說道,『還有好些事物,主公近乎於一人之力,推動著天下而動……兵器,農事,香料,還有……這正經正解,華夏四方……』
『這華夏四方……仲達你可知曉幾分?其中幾分為真,幾分是假?』水鏡先生問道。
司馬懿沉聲說道:『除了泰西之學,可多之士之外,餘者,皆為真。前些時日,陰山李曼成亦戰丁零潰兵一部,斬獲不少,近期會押送俘虜至長安。北域都護府先破了鮮卑,再驅了丁零,如今漠北大部,皆是驃騎所屬……交趾麼,懿雖說知曉不多,然劉玄德確實是拿擊敗了士氏,進兵日南,據稱正在修築從建寧至交趾通道,以便轉運各項南北物資……』
這些事情,作為驃騎之下中高層的司馬懿,當然都是清楚。
『故而,這泰西之「孔孟」,也多半是真的了?』水鏡先生說道,『炎黃,五帝,諸子,百家,先秦,大漢……嗯……嘶……』
水鏡先生忽然吸了一口涼氣,眼珠子咕嚕嚕轉動起來。
然後司馬懿剛開始不明白,但是隨後也嚇了一跳,和司馬徽兩個人相互瞪著眼。
『莫非……』x2
兩個人都從對方的臉色上,看到了自己的猜測。
燈火搖曳著,光影晃動著,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黑暗當中滋生出來,然後慢慢的潛入了周邊的物體之中,悄然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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