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承秦製,亦勇於軍戰,兵革大盛,方有驅逐匈奴,追亡漠北之戰。』斐潛仰著頭,望著茫茫的戈壁灘,似乎在看著在漫漫黃沙飛舞之中,那衛青和霍去病以及其他羽林衛的身影。
漢劉邦取得天下後,也繼承了秦國的大多數製度。軍功爵製在西漢初期依舊是不少平民改變人生的必要之路,而且從西漢初年官員階層的成分來看,在朝中身居高位者,大多都是功勳武將的後人。當西漢麵臨匈奴這個敵人時,便意味著戰爭不會結束,便必須靠武將上陣殺敵來維持國內的安全和穩定。
『直至孝武,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斐潛笑道,『子義可知,孝武帝其罷黜之百家,並非僅是罷治申、商、韓、蘇、張之學也,而是罷黜豪強地主,軍功勳貴……』
太史慈瞪圓了眼。斐潛說的這個事,和太史慈之前所知的完全不同,打壓豪強地主,太史慈還多少能理解,可董仲舒所言的百家不是針對著文人麼,怎麼就忽然拐了一個彎到了捅到了軍功勳貴身上了?
『便如西域,』斐潛指了指西麵,也喟歎一聲,『亦如呂奉先……』
太史慈若有所思。
因為當時大漢經過文景之治,修生養息,原本第一代努力奮進的軍功勳爵,已經走向了腐朽與沒落。他們的子孫不能再給百姓提供安全和保障,也不能成為國家的屏障和棟梁,甚至是妨礙了社會的發展,國家的安定,成為了封建王朝之中的累贅,不僅不能有效加強統治階級的管控,而且還不利於君主加強集權。
所以在漢武帝掌權後,對待這些墮落的功勳武將,采取了打壓政策。一方麵,漢武帝認為『武功以顯重,文德以行褒』,開始提拔一些『文學之士』充當官吏補充行政需要,從而改變了功臣武將掌權的局麵,而另一方麵,漢武帝還重用布衣,提拔一些寒族人才,諸如桑弘羊、司馬相如、朱買臣、衛青等人作為重臣來對抗原本的勳貴。
東漢光武帝在爭奪天下的時候深有體會,知道割據地方的都是軍閥,所以光武帝也開重文抑武,尤其是對於關西之地重點防範,自此以後,東漢王朝的軍將武人便很難進入到核心統治圈子中。
至此,輕武而重文的格局逐漸形成,輕軍爵勳貴而重經書世家的模式,一直持續到了唐末,然後在一頓嘎嘎亂殺當中,龐大的世家衰弱了,倒了下去,更多新興地主階級又站了起來,圍繞著土地這關鍵性的生產資料的輪回,持續了千年。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若是將這個『大勢』,換成是土地所有權,也是同樣說得通的。
『子義,呂奉先之西域事,汝以為如何?』斐潛問道。
太史慈一愣,抬頭看了斐潛一眼,『這自然是主公一言可決。呂奉先有罪,當罰。』
斐潛微微笑笑。太史慈這話有意思。太史慈其實多少明白一些斐潛為什麼還留著呂布的性命,因為太史慈自己也是武將。
斐潛眺望著遠處,『既如此,子義當以何定西域靖安,展大漢雄風?』
斐潛問的話似乎很簡單,但是太史慈頭上卻微微冒汗。
太史慈比呂布懂得更多一些,因此他多多少少知道了斐潛的一些意思。
呂布就像是漢代早期的那些武將勳貴,然後慢慢的腐化和墮落,阻礙了國家的發展,像是漢武帝那樣搞一個什麼董仲舒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雖然也能去除,但是帶來的影響並不是殺那麼一兩個人就算是完事的。
霍去病即便是多活幾年,又能如何?
說不得就像是衛氏一樣,被誅殺了九族!
這其中若說沒有那些士族文人搞鬼……
斐潛看了一眼太史慈,並沒有敦促他。
因為這個問題本身就很大,確實需要好好的思考。
一個地區的治理,光交給武人,確實不太行,但是如果全數都交給文人呢?
就像是後續封建王朝那樣,重文而輕武,可以麼?
同樣也不行。
斐潛知道,這已經是曆史證明了的。封建王朝的某些文人,甚至比愚蠢的武人還要更垃圾,危害性更大。
封建王朝之中的孔子家族,衍聖公之家族,就像是整個華夏文人的縮影。
斐潛想起了在後世之中,知曉的一些衍聖公的事情。
很有意思的是,這些自詡血統高貴的家夥,對於華夏內部的人苛刻要求,吹毛求疵,但是對於外部的敵人,卻是搖尾乞憐。
大金時期衍聖公孔端友南下,成為孔氏南宗衍聖公。但孔端友的同父異母弟弟孔端操,卻主動投降金軍,成為北宗之始。
後來的孔門,最正宗的就是北宗,然後也就將這個傳統發揚光大。
不管是甘心拜倒在元朝腳底下儘職儘責,儘忠儘孝,卻對於朱元璋的邀約擺架子的孔克堅,還是在大辮子朝入主中原的時候上表表示剃頭好涼快,好處多又多的孔胤植,亦或是後來一而再的迎了外國皇帝畫像的孔令貽,還有在日軍大舉侵華之前的孔德成,興奮非常的詩興大發,表示中日『同文同種』,曰『江川珠泗源流合,況是同州豈異人』。
哈,這就是衍聖公。
而封建王朝的文人,便是供奉著這樣的孔子傳人。
文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投降和叛變,卻可以給自己頭上帶上一個『保留讀書種子』的頭冠,然後轉臉批判呂布是三家姓奴……呃,三姓家奴。
要知道當年金,元,宋三家並存的時候,孔子衍聖公也是有三個,後來為了爭奪誰才是真假孔猴王,還在元朝貴族王公麵前好好的耍了一番,撕臉的撕臉,扯衣服的扯衣服,耍棍棒的耍棍棒,看的元太祖哈哈大笑。
這一類的文人,對於自身寬容,對於他人苛責,表麵上說不看重他人出身,但是實際上這些文人所形成的士大夫階層對嫡庶問題,在曆代封建王朝之中,都死活不肯向皇帝讓步。
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大辮子朝,士大夫們就不敢多放一個屁了,甚至還會寫書誇讚,表示九龍爭嫡好好哦,幾個阿哥都好有型哦,真正的『龍生九子』!畢竟人家是高貴的大酋長,是正牌的上三旗的貴族。士大夫們既然不介意清朝的滿人高高淩駕於漢人之上,自然也不會介意於高貴滿洲皇帝的出身,畢竟也算是半個洋人。
西域,也有『洋人』。
如此種種,怎麼處理,如何形成可以參考的定例,則是太史慈下一個階段的任務。
不僅僅是戰勝這些西域聯軍……
西域不可能讓士族世家來擔任都護職責的,因為對於這些士族文人所形成的階級集團來說,他們更重要的是家族的利益,至於國家麼……誰當領導沒關係,隻要給的工資高就成。
所以,必須是類似於太史慈這樣,敢於打仗,也懂怎麼打仗的將領才能坐鎮西域。
但如何防止武將在穩定時期不腐敗,如何構建一個健全的權利體係,如何不出現爭權奪利,也就自然是西域的治理的一個核心重點。
太史慈思索著,沉默著,越想就覺得事情越多,越多就越是難以抓住重點。
他原先有一些想法,現在卻覺得根本不適用,或不夠用,一時之間,額頭見汗。
斐潛背手迎風而立,看著戈壁上滾滾而過的黃沙。
蒼穹之下,玉門關巍巍。
關門之上,千古唯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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