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
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人跪拜,低聲稟報:『朱將軍派人四處傳言,言朱家之忠勇,世代之賢良,為了江東儘心儘力輔佐三世,定會……』
孫權嗤笑了一聲,打斷了那人的話,『除了這些,還有什麼?』
『朱家之人在送米。』
孫權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送了幾戶人家?』
『和朱家有關聯的,都送了。』
孫權冷笑。
『另外,朱家人也在說一句話……』
『什麼話?』孫權問道。
『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
孫權沉默了很久,擺擺手。
黑暗之中的那個人影便是消失不見了,就像是從來都沒有來過一樣。
燈光微微晃動,照耀在孫權的半邊臉上,就像是想要驅逐彌漫在孫權臉上的陰寒,卻始終做不到一樣。
『江東啊……』
良久之後,孫權才低聲說了這幾個字,就像是從牙縫裡麵蹦出來的,又像是實在是承受不住重壓跳出來的。
門外走廊上,有些腳步聲傳來。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夫君還未歇息麼?』
孫權將臉上的陰霾收了起來,嗬嗬乾笑了兩聲,『江東多事,一時難眠。夫人可自去休息,我過一會也去睡。』
門楣之處環佩有聲,一名少婦低頭而進,然後從一旁的侍女手中取了餐盒,打開並取了羹湯,親自送到了孫權麵前,『夫君,國事固然重要,但也需要關注自家身軀才是。這羹湯是臣妾用三個時辰慢慢熬煮出來的,最是能補氣養身,夫君不如嘗嘗?』
孫權嗬嗬笑笑,也不多說話,便是端起碗來,咕嘟嘟喝了。
羹湯的溫度,不冷不熱,就像是孫權對於徐夫人的態度一樣,也是同樣的不冷不熱。
徐夫人是孫權的二老婆。
徐夫人有人有錢,所以周邊很多下人都是徐夫人帶來的仆從。
孫權的大老婆姓謝,是原配,而且還是當年老夫人在的時候,親自給孫權挑選的。
有文采,但是沒錢。
孫權在年輕的時候,很愛他老婆,認為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愛情和文采才是靈魂。
不過愛情這東西,除非像是陳武他小妾一樣,一同埋葬在地下,才會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否則時間長了,難免有些磕磕碰碰,相互爭吵。
畢竟靈魂也是需要肉體才能展現出來,否則就隻能是孤魂野鬼。
若是普通的夫妻,這種事情也很正常,尤其是貧賤夫妻,那簡直是沒有一天不是在爭吵,沒有一日可以安穩,畢竟大多數的貧賤夫妻的爭吵,大都是因為沒有錢,而這個問題又恰巧往往是貧賤夫妻一輩子努力都無法改變的結果,自然是停不下來的爭吵,避免不了的矛盾。
但是對於孫權這樣已經是並不會因為幾個錢而苦惱的夫妻來說,更多的矛盾在於權。
謝夫人原本也很愛孫權,可是有了小三徐夫人之後,並且還是光明正大在麵前亂晃的徐夫人,謝夫人就抑鬱了。
抑鬱多半是因為個人感覺無法改變某些事情。
謝夫人出身會稽謝氏,她的父親謝煚任東漢尚書郎、下邳徐縣縣令,叔父謝貞是建昌縣長,自然算得上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謝煚在黃巾起義後辭官回鄉,而孫權的父親孫堅,在黃巾起義前曾擔任下邳縣丞,二人都是江東人士,早年又都在下邳為官,應該有一定的私交,這或許也是謝夫人與孫權的婚姻的由來。
謝夫人究竟相貌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按照當時出身以及地域來看,肯定是相當可以的。當時孫權的母親吳夫人親自為孫權下了聘書,將謝夫人娶回家。年少的孫權很快就和謝夫人如膠似漆,史籍中用『愛幸有寵』四字,來形容這對少年夫妻的甜蜜歲月。
如果說孫策不死,那麼孫權多半會和謝夫人繼續這麼恩愛下去,畢竟按照當年孫堅的安排,孫策走的是武將軍事路線,孫權則是走輔佐文臣道路,和謝夫人的出身正好是相輔相成,隻可惜造化弄人,孫策死後,孫權必須站出來穩固江東政權,為此也踏上了渣權之路。
孫權娶了徐琨寡居的女兒徐氏,即徐夫人。
徐夫人的祖父叫徐真,與孫堅關係匪淺。孫堅將妹妹嫁給徐真,生下徐琨,徐琨又生下徐夫人。論血緣關係,徐夫人相當於孫權的表侄女。孫權與徐夫人可謂是親上加親,徐琨又是江東集團的重要地方豪強,孫權娶徐夫人為妻,大概心中也是想著說類似於陰麗華和郭聖通……
謝夫人雖然是發妻,但她的家族力量顯然在當下這樣的局麵之中,不及徐夫人更有用,因此孫權暗搓搓的示意謝夫人讓出正室之位,隻可惜謝夫人不是陰麗華,她並不同意,並且無法接受之前恩愛有加的小權權變成了權渣渣,不僅是娶回來一個寡婦,甚至還想讓自己屈居於她,對此鬱鬱寡歡……
對於孫權來說,他隻是想要徐夫人的家族錢財和勢力而已,所以與其說是和徐夫人結合,倒是不如說是和錢財媾和。孫權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在曆史上等他遷都到了建業之後,就將徐夫人一腳給蹬了。因為徐夫人的家族勢力範圍就隻是在吳郡而已。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建業正在建設,孫權目前還待在吳郡,因此孫權對於徐夫人的態度,還不算是差。
『夫人辛苦了。』渣權溫和的笑著,要多溫和就有多溫和,比起職業的小鮮肉還更職業。
或許在大多數想要找阿姨的人臉上,都是這樣的溫和笑容,可以刺激母性的笑容。
徐夫人比孫權的年歲大,見孫權喝完了羹湯,便是隨手放在了食盒之中,然後揮手讓侍女什麼的收拾了退下之後,才緩緩的說道:『夫君欲置於徐氏上下何地?吳郡,還是建業?』
孫權不由得打了一個嗝。
孫權盯著徐夫人。
徐夫人依舊是那副溫婉的樣子,似乎方才有些冰冷的問話,並不是她說出來的,隻是一個幻覺而已。
孫權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這前麵才喝了羹湯,後麵就討論這麼嚴肅的問題,合適麼?
可是看著徐夫人的樣子,孫權也就清楚或許有些事情糊弄不過去了。
萬事萬物都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親近和喜愛,隻有在努力之後才可能得到豐厚的回報,孫權在徐夫人身上的耕運,顯然並不能讓徐夫人滿意。
還不是江東之主的時候,孫權認為自己在江東無所謂有沒有,反正都有高個子頂在前麵,隻要有所收獲就算是賺到了,所以很多時候他都無所畏懼。現在則不一樣了,他必須在做每一件事情都要好好考慮一下,想清楚前因後果之後才能動手做事情。
這是他當上了江東之主後,得到的深刻教訓。至今在孫權的心間,依舊留有被砍割出來的傷痕。
擺脫吳郡這些江東士族的禁錮,跳出圈子外麵去,然後再來各個擊破,最終化解江東的士族體係,這是周瑜給孫權指出來的策略。
核心的點,就是建業。
利用徐氏其實是孫權的一個不怎麼靠譜的想法,因為當孫權以為可以用情誼籠絡豪族的時候,卻發現豪族根本不講究情誼,隻用利益作為考量的標準。
這就不公平了,尤其是違背了孫權的公平。
在沒有迎娶徐氏之前,孫權以為他這一步是妙棋。因為他覺得沒有比將豪族捆綁在身上更為親密的關係了,當孫權也成為了江東豪族之後,那麼自然也就成為了代表江東的利益中樞。但是實際上,當他真的這麼做之後,發現江東豪族根本不理會這一點。
徐氏依舊是徐氏,朱氏依舊是朱氏,陸家,顧家等等,皆是如此。
大漢朝是沒有國家這個概念的,隻有天下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又是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兩句話裡延伸出來的,所以在大漢,『家天下』的利益高於一切,維持家族的利益,也就是維持了天下的利益,這兩個概念在很多大漢人心中是相等的,所有士族子弟基本上都以此為最高行為準則。
皇帝是大家長,地方豪族是小家長。
劉協是掛了皇帝名號,還未能展現力量的大家長,甚至連家族裡麵的關係都沒有理順,所以沒有人會將劉協當一回事。
孫權掛了江東之主名號的小家長,自然也不會有什麼人會當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