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惲往前而走,似乎是踩踏在了燈籠的光輝之中,又像是要走進了黑暗之內。
這個時刻,這個世間的所有的物品,包括日間內尋常的房屋,石頭,木柱,都像是分不清什麼才是其真實的相貌,原本的模樣。
荀惲抬頭望去,正堂之內,燈火闌珊。
荀彧正坐在廳堂之內,身邊依舊是成堆的書簡行文,似乎從荀惲的記憶裡麵,就沒有減少過。
『父親大人……』荀惲將燈籠插架在一旁,然後上前,撩起衣袍前襟跪拜,『孩兒請安……父親大人可是安好……』
『哦。安。』荀彧隻是抬眼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你母親那邊去過了麼?』
『去過了。』荀惲回話。
荀彧嗯了一聲,依舊在批複行文。過了片刻才注意到荀惲並沒有像是往常一樣在晨昏定省之後告辭,而是依舊在原地跪著,便是略微皺了皺眉頭,『惲兒,還有何事?』
荀惲略微沉默了一會兒,叩首,『父親大人……如今城中都在傳言……』
『說些什麼?』荀彧放下了手中行文。
『說是……』荀惲遲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就低聲說道,『說父親大人……貪圖權柄富貴,枉顧社稷倫常,更是荼毒百姓,肆意收刮……說當下征調錢糧令,是父親大人於朝堂之上一手推動,更是不顧民意怨騰,處罰了好些忠良……』
荀彧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看著荀惲,『伱覺得如何?』
荀惲抬起頭,目光瑩瑩閃動,『我相信父親大人不是這種人!』
『那種人?』荀彧問道。
『父親大人絕對不是不顧國家社稷,百姓死活之人!』荀惲朗聲說道。
荀彧沉默了一會兒,『征調錢糧令……確實是某簽發的……』
『什麼?!』荀惲雖說心中不免早有猜想,但是聽到荀彧親口這麼說,還是有些接受不了,『父親大人,百姓……百姓才剛剛有些積蓄,而且……而且這幾年來收成都不怎麼好,今年才算是好些……現在又是寒冬將至,再征調錢糧……這,這這……』
荀彧靜靜地看著荀惲,直至其從紛亂的情緒當中稍微冷靜了一些下來之後才說道:『事情總該有人做。』
『可……可是……』荀惲依舊不能理解,『難道事情就沒有其他解決方式麼?』
『其他方式……』荀彧忽然笑了笑,『也不是沒有……』
『那……』荀惲看著荀彧,『那為什麼不用?』
荀彧也看著荀惲,『你也可以想一想……為什麼不用?』
……
……
夜色越發的深沉。
滿寵帶著一行人,行走在大街之中。周邊的甲士舉著火把,鐵甲粼粼作響。
周邊宛如死一般的寂靜。
光影晃動之下,一行人在一戶院落之前站定。
滿寵仰起頭,『前去叫門。』
深夜之中,咣咣咣的砸門聲很是刺耳。
沒有人回應。
砸門的甲士回頭看著滿寵。
滿寵依舊站在火把前方,照亮了他的後背,卻沒人能夠看清他的臉。
甲士繼續叫門。
過了片刻之後,門內便是有人回應,門才下了門閂開了一條縫,甲士就很不耐煩的直接撞了進去,將開門的奴仆直接撞倒在地。
奴仆撞得一臉的鼻血,卻也不敢吱聲,隻是將腦袋埋在地麵上,看著一雙雙皮靴或是戰靴從眼前晃動而過……
『王叔治……』滿寵走到了堂前,看著王脩,『丞相待汝薄乎?』
王脩沉聲說道:『正因丞相待某甚厚,故不忍見丞相錯行劣策……』
『錯行劣策?』滿寵啞然,『那麼敢問叔治,何者方為良策?』
『民心!』王脩毫不遲疑的說道,『唯有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是也!』
滿寵沉默了一會兒,『請問,何為民?』
『自是天下芸芸眾生!』王脩回答道。
滿寵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道:『即便是與丞相意有相左,何不直諫於丞相,何必驚動陛下,直呈丹階之前?』
『在下若是諫言於丞相,請丞相善待百姓,減免錢糧賦稅,恢複民生,減兵卒,增桑耕……』王脩看著滿寵說道,『丞相可會答應?』
『或許。』滿寵毫不遲疑的說道。
王脩哈哈大笑,『或許!果然不愧是滿伯寧!』
『若是不加征賦稅,兵卒所用何來?』滿寵沒理會王脩的諷刺之意,『天下欲行一統,絕非紙上談兵便可!』
『可取豪強之財!』王脩聲音不大,卻宛如石破天驚一般,『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丞相初定之時,曾令收田租畝粟四升,戶出絹二匹、綿二斤而已,他不得擅興發!天下聞之甚幸之!而今卻是如何?征庸調賦,劫掠民財,一而再,再而三,尤自不足,何來民心?民心何在?』
『丞相於大亂之後,鑒於民人分散,土業無主,皆為公田,以資養民……』滿寵眉眼一跳,沉聲說道,『此策莫非叔治就忘了不成?』
滿寵倒也沒有說錯。
這確實也是曹操在之前推行過的利民良策。雖然說曹操最為主要的目的並不是真的為了百姓,而是為了和豪強爭搶歸附的民夫,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保持相當數量的公田,避免了土地過度的兼並。
其實公田曆代都有,但主要問題是如何將公田利用起來……
『確實如是,此乃善政也……』王脩並沒有一味的否認曹操在這些方麵上的舉措,但是他看著滿寵說道,『然又今如何?得田利者何人也?民乎,豪強乎?已然如是,丞相知之乎?丞相不知乎?』
滿寵沉默。
這個問題,確實是不怎麼好回答。
其實早在曹操之前,大漢就曾經施行過『假田』製度,也就是借田於無地貧民,收租與其他自耕農應當大抵相當。但事實情況就是豪強與基層小吏勾結,導致這些田地大部分處於豪強控製中,成為了剝削貧民的工具。
曹操推行的利民製度也是一樣,在初期的時候尚可,越是到後麵,越是到基層便越是變味,就像是後世米帝大學裡麵領取貧困低息免息貸款的很多是些關係戶,而真正需求這些的貧苦大學生,反而往往受限於這個或是那個條件,就是不能領。
半響之後,滿寵點了點頭說道:『未曾想叔治……叔治此言,確實有其理,不過也謬之甚也。』
『何謬之有?』王脩問道。
『如今天下大勢如此,直當以順應而為,形勢所迫……』
滿寵沒有說完,就被王脩大笑所打斷,『好一個「形勢所迫」!今日不得已,明日情所迫,後又是如何?日日不得已,年年情所迫!豪強日日不得已,高台宴歌舞,百姓年年情所迫,貧孤伶仃苦!』
滿寵吸了一口氣,『若是往常之時,或可……然今紛爭當前,不容有二……叔治兄,汝此等之言……可有想過後路?』
王脩沉默了下來,半響之後才啞聲說道:『愧天下或是愧子孫……某寧可愧於子孫……』
『既如此……』滿寵點了點頭,然後向後招了招手,令人奉上短匕、毒酒和白綾,『寵亦不願以叔治於囹圄之中受辱……叔治兄可自決之。』
王脩身形晃動了幾下,然後站住,慘笑了幾聲,『也罷!也罷!不如休去,不如……休去……』
滿寵沉默著,看著王脩取了毒酒,顛顛著往後院而去。
明月當空,但過了不久,便是一片墨黑色的雲層襲來,將月掩去,再也沒有露出頭來……
中秋節快樂!
身體健康!
闔家團圓!
萬事順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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