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就像是鉤子,一點點的勾著卞秉的腦子,也將腦子裡麵沉澱的那些記憶勾了出來。那些他以為已經忘記,但是實際上隻是一部分的記憶被掩藏起來而已。
現在,被鉤子一點點的拉扯出來。
現在是新年了……
他小時候,就最喜歡新年。
那冬日裡和煦的陽光,輕柔地撫摩著被白雪覆蓋的大地,也會給他帶來溫暖。各處房簷下懸掛著的冰棱,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彩的迷離光芒,是他最喜歡的零嘴,咯嘣脆。
在臨近新年的時候,那些平日裡麵見不到蹤跡的小販,也會活躍起來,不知道都從哪裡冒出來,挑著擔子拖著長音,走街串巷的叫賣,拖長聲調的吆喝聲,宛如唱歌一般。
看家狗會懶洋洋的趴在家門口旁邊,隔著前院盯著每一個從院門口走過的人,若是熟悉的家人歸來,便是快速的搖動著尾巴迎上去,打著轉,扒拉著衣擺,順便還會衝著門外咆哮兩聲,威脅遠處跟在家人身後的野狗……
而他也像是狗一樣,會眼巴巴的盯著家人背回來的包袱,抽動著鼻子去聞那裡麵的香味。
那是當年他讀書好,得了卞家堡裡麵的先生誇讚,然他爹就特意去找貨郎拿粗糧換了一些白麵,給他做一頓麵糊糊湯吃。
他姐都沒得吃,連遠處多看了幾眼,都被罵回屋子裡去。
那是他吃過的,人生當中最好吃的一碗麵糊糊……
他父母希望他能夠多讀書,能為卞氏光耀門楣。
可是這個夢想終歸是破滅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幻滅,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生活就隻剩下了痛苦呢?
卞秉不清楚。
或許從他不能讀書的時候開始?
書,不是那麼好讀的。
他確實是想要讀書,可是沒人會願意讓他白白的讀書。
一開始學寫幾個字,讀一兩句經書,沒有問題,不管是先生還是族長,都不在意,甚至還會誇獎他,笑眯眯的說他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可是等他想要擁有一本書的,真正去讀書的時候,卻被告知,要錢……
要很多的錢。
然後他家裡連給先生的臘肉都買不起,更不用說買書的錢了。
所以,他沒辦法讀書了。
他父親認為,這是身為父親的過錯,所以他父親為了能讓他多讀書,默默的去接了一個『大買賣』,隻要做成了就有一筆錢,可以供給他去讀書……
隻可惜,錢沒有回來,人也同樣沒有回來。
卞秉甚至不知道他父親究竟是死在了哪裡,隻是偶爾聽他的母親提起過,沒有那個命,就彆去多爭,爭來爭去,結果爭死了,死了還不能魂歸故鄉。
再後來,卞秉連故鄉都沒有了。
因為他母親身體本身就不好,又生了好幾個孩子,結果除了他和他姐之外,其他的孩子都沒能活下來,而他母親也因為生產而體弱,在他父親死後的第二年,也在田間勞作的時候一頭栽倒在田畝裡麵,再也沒能醒來。
而他在那個時候,什麼都沒有注意到,甚至不知道他母親究竟是病了多久,又是怎麼撐到了燈乾油枯……
為了辦葬禮,他姐把她自己賣了。
田畝?
田畝不是他家的,他家是佃戶,隻有田畝的使用權,沒有所有權。
所以隻能賣自己。
像是畜生一樣,按照要求轉著圈,張開口。
他姐容貌上佳,所以賣的條件,他姐說,除了葬禮的費用之外,還加上了他。
要給他一口飯吃,而且他不能入倡優之籍,要然他讀書。
人牙子笑著,說,好。
結果除了第一條之外,也就是簡單辦了一場葬禮之外,其餘什麼都沒有。
他依舊沒有書讀,而且還要在倡優館內乾雜活,不乾活就沒有吃的。
至今他還記得倡優館裡麵老鴇的尖叫聲,如同當下眼眶的痛疼一般,就像是鉤子一樣勾著他的腦仁,拉扯著他的神經。
他被打得遍體鱗傷,因為他是男的,而且關鍵是他不願意當孌童,所以他的一身皮肉,自然沒有什麼特殊的優待。
為了躲避棍棒,他躲在他姐姐的裙子下,蜷縮著,像是一隻被扒了皮的狗。
直至他姐被曹氏買了過去,他也成為了曹家的仆從……
然後被打罵的,變成了他姐。
他不止一次看見他姐帶著傷痕,卻笑著給他拿她抄寫書簡,即便是那些書簡東一句,西一句的。
他讓他姐不要做這個事情了,他姐總是說,他們家隻剩下他們兩個了,不努力學,將來怎麼辦?
將來?
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將來?
可是看著他姐帶著傷的臉和手,他怎麼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隻是默默的接過了他姐給他抄寫的書簡,一個字一個字,一句話一句話的讀著,背著……
直至他姐替曹操生下了第一個男丁。
不僅是母憑子貴,甚至連他都混上了一個小管事,重新吃上了白麵饃。
那天晚上,他哭了。
之前在倡優館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他都沒有哭,但是在那一天,他哭了。
他告訴周邊的人,那是高興的哭。
周邊的人也投來了羨慕的眼光,但是他知道,實際上,不是。
他哭他父親母親,他姐,他自己。
他父親告訴他,要讀書才有本事,才能成為大漢的有用之人,才能吃上白饃饃。
他姐姐告訴他,要讀書才有希望,才能有更好的將來,才能脫離苦海。
他也曾經在其他人的嘲笑和譏諷之下,努力的去認字,讀書。
而現在,那個剛剛誕生下來的曹氏男丁,卻蠻橫的將他所有的認知全數推倒,踐踏。
然後他將所有積攢下來的零星書簡,都燒了。
他忽然明白了,他那些曾經視若珍寶的東西,在大漢,其實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
還不如一張肚皮。
這一次領軍南下,是他第一次試圖證明卞氏除了那一張肚皮之外,還有其他的能力。卞氏除了女人,還有男人。
所以即便是他傷,他痛,他依舊忍著,咬著牙堅持著。
可是,有些事情,並不是堅持就一定會有好的結果。就像是朝著風車衝鋒的騎士,有超越了凡人的勇氣和堅持,卻未必能夠有一個美好的結果。
疼痛且漫長的黑夜,最終過去,新的一天到來了。
軍營之中開始有了雜亂的聲響。
『將主……』
護衛的聲音在卞秉耳邊響起,忽遠忽近。
卞秉努力的睜開眼,他的臉上帶著一些不健康的潮紅。護衛的形象是模糊的,在卞秉眼前晃動。
『將主……你這樣……』護衛有些擔憂的說道,『要不要傳醫師前來?』
雖然說曹軍的醫師也就那麼回事,但總歸是醫師。
就像是獸醫也是會用點草藥什麼的……
繁雜的思緒,加上一陣陣的抽痛,卞秉就覺得頭像是要炸裂而開一般。
一路而來,傷患未愈,再加上奔波勞累,難以入眠,便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
卞秉咬著牙想要起身,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是倒了下去,隻聽到身側的護衛有些驚慌的叫聲……
一切都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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