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靠拳頭講道理,是非常不穩妥且愚蠢的,因為隻有暴力就很容易養出一群虎豹豺狼出來,然後一旦上頭的人不在了,這些虎豹豺狼就立刻在籠子裡麵撕扯開來。就算是魚缸裡麵的八隻王八,也是要決出誰是王八王……
有些事情,隻能做,不能說,但是也有些事情,頂多隻是說說,做都不能做。
就像是斐潛原本的中心是在平陽,而長安當時屬於半殘廢的狀態,斐潛就毅然將政治中心南遷,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其實也是一種宣告。
長安對上雒陽,甚至對上山東,天然就有一種壓迫感。
荀諶低頭而拜,朗聲說道:『主公英明。今關中河東之所,乃大漢之初興盛之地,如今主公翼輔大漢以平四海,百業興盛,萬民得安。主公進北地,定關中,踏陰山,通西域,平西涼,鎮川蜀,西征外域,北臨大漠,異族無不望旗止武,番邦無不束手震服。羌戎內附,叛逆誅伏,主公為大漢立不世之功也。今有山東權奸,虛邀名望,使大漢蒙塵,其誰之咎?今日之大漢,猶如沉屙,內虛元氣,外邪乘之,若是攻治得當,尤可得延,然山東之輩,民心已去,士無忠謀,將無遠慮,暮氣遲遲,言行哀哀,實無一人可擔此挽天下之將傾也,唯有主公可治大漢,救蒼生,服八荒是也。故肯請覽禮典程章,立邦光宅,顯赫平陽,以安天下萬民之心。』
光宅,光耀門楣,而驃騎再往上光耀一步,還能是什麼?
司馬懿在一旁,聽聞荀諶之言,便是身軀微微一抖。或是這一段時間因為司馬孚之事傷心難過,司馬懿竟然有些疏忽了……
確實,隨著斐潛的地盤逐漸擴大,威勢增強,而且在這一次的戰爭之後,封王號幾乎就是擺在了麵前的問題,可偏偏被荀諶給搶先一步。
不過旋即司馬懿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的衣服上,然後自嘲了一下,看來確實是被司馬孚之死影響比較大,自己該警醒一些了。雖說是兄弟之死,不至於說是要服熱孝,但是自己確實不太適合在當下提出勸進之言……
不過司馬懿也想要聽一聽斐潛對於此事是什麼態度。
其實對於斐潛來說,名號倒不是最為重要的——嗯,可能對於其他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畢竟有了更高的名號,就可以意味著有更多的蘿卜坑——重要的是建立一個有效的,優良的,更具備活力,更有廣闊空間的製度。
大漢的製度已經是腐朽不堪了。外戚宦官清流三家你打我我打你的遊戲已經是進行不下去了,天人感應理論使得國家重要官吏三公就像是在過家家一般的兒戲,整個國家指導思想,數據統計依舊按照幾百年前的那一套,嚴重和生產力脫節。
就拿大漢的田畝數據來說,書麵上給朝堂看的和實際上很早就出現了偏差,然後各地官府還在不斷的強調大漢子民戶均田畝數值穩定,戶均皆有百畝之地,而且作為地方官員的政績重要指標之一,大漢百姓戶均田畝每年還能有百分幾的正增長……
打仗都打成這樣,經濟垮塌得一塌糊塗,流民四處找不到安身之所,然後大漢平均起來,每家每戶居然還有百畝之地?
哇哦!
斐潛一直以來,都在稅製、兵製、官製、法製等等諸多事宜進行改進。但是這些製度上改進,畢竟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所以如果斐潛稱王,一切名義上的問題都會被解決。
大漢殘留著春秋戰國的遺風,在王地之中,自然就是聽從王命。
斐潛並沒有立刻就順水推舟的順著荀諶的意思稱王,而是表示自己仁德不足,不可僭越稱王,否則與山東袁氏又有什麼分彆?
不過斐潛提出了一個建議,『若此戰定,可請天子還都否?』
遷都?
眾人不由得都是一愣。
董卓遷都過一次,曹操也遷都過一次,現在斐潛又問還都……
董卓遷都是強行遷都,曹操那一次算是拐騙遷都,那麼現在斐潛說的還都,又是屬於哪一種?
不過從政治層麵來說,比起直接僭越稱王,表示請天子遷都,或許才是更為精妙的一招。
首先是名正言順,大漢的京都是長安,後來才是雒陽,至於許縣麼……
那是什麼玩意?
不論在西漢還是在東漢,許縣連個行宮都算不上,即便是到了當下,也談不上是什麼正兒八經的京都。如今斐潛表示請天子還都,於情於理都是沒什麼問題。
可是天子劉協會願意還都麼?
或許劉協有可能會心動,但是山東那一幫子人會願意麼?
山東之輩,已經將斐潛視為董卓第二,覺得西涼並州威脅很大,又怎麼可能願意將天子送到斐潛的手裡?
如果天子真的遷都到了長安,那麼到時候他們要不要搞第二次的酸棗會盟?第一次都搞不成,第二次又怎麼可能成功?而且關鍵是天子到了長安之後,挾天子的就成了斐潛,而這些山東之輩要麼夾起尾巴來,要麼就要變成了謀逆之人,或者是就算夾尾巴也會被找各種理由挑毛病,不管進大殿是左腳先還是右腳先,亦或是兩隻腳蹦進來,都是錯!
於是,勢必又會出現當年劉邦割山東韭菜的局麵……
但是不送過來,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
長安雒陽,是大漢京都,這是天下共識,而天子不願意還都,那麼就意味著劉氏子弟放棄了他們祖先的基業,到時候斐潛不管是稱王還是再做些什麼,天下人也無話可說。天子都放棄還都了,其他人還有什麼話好說?想要為天子所打抱不平,都找不到理由來!
這幾乎就是擺在桌麵上的陽謀,不管山東之人怎麼選,都是一個極難的結果。
『至於太原晉陽……』斐潛沉聲說道,『倒也不急攻伐……』
眾人不由得一愣。
『蓋天下之事,三王以來,其所論者多備矣,奈何尤有不勞而功成,名盛而實副者眾也。』斐潛緩緩的說道,『得天子命,牧一方民,無饑寒窮困之憂,無力役勞苦之患,其所任職不過簿書之間,閒暇之時寧可高會歌舞,卻不願有所發明致誌,何也?若其論之,皆為有要,若其行知,卻失其道。孝高皇帝之恢廓慢易,而足以吞項氏之強,孝文皇帝之寬厚長者,而足以服天下之奸詐。何者?任人而人為之用也。』
『是故,太原晉陽之失,非旁人之責,乃某之過也。』斐潛環視一圈,『當今天下之人,其所謂有才而可大用者,當以舉薦乎?孝廉乎?亦或科考乎?推之公卿之間,列之士民之上,便可為德乎?可為用乎?當可用乎?任之若失之如晉陽,則為公卿故,亦或士民故?古之聖人,高拱無為而天下安,乃古之人淳樸而利微也。今之世人,律法森嚴而不可禁,乃今之世事繁雜且利甚也。』
『天下之未治,責誰?』
『鄉野之賢曰,「不在其職,焉可謀之乎?」』
『郡縣之吏曰,「上令如此,非我之故也。」』
『朝堂公卿曰,「所托非人,奈何錯之哉!」』
『家國天下,唯有天子之責乎?』
『天子又以天命之,則天下之罪亦可謂為天命之?百姓之苦百姓承,皆為天命莫嗟歎!』
『如此,可乎?』
『夫子有言,有錯則改,善莫大焉。然不知錯,不認錯,不以錯為鑒,何可改之?何如善之?』
『某令崔氏為太原守,以其名而不查其人,為某之過也。』斐潛緩緩的說道,聲音鏗鏘有力,『今有過,則當改!以太原晉陽之例,而告天下!名不符實者,害國甚也!以名望而定人事,誤國甚也!為天子令,所牧一方,當有能,能當考之,當有德,德當察之,當有績,民當誦之,能德績三者合一者,方可稱之晉之是也。』
『名望孝廉之論,今可休之也!』
斐潛斬釘截鐵的說道,『太原晉陽之事,可引為天下戒!』
眾人齊齊應是。
誰能想到,斐潛對於太原的態度,竟然不是捂蓋子,也不是急切的將其收複,而是準備掛起來裱在牆上?
晉陽陷落,是斐潛識人不明。
斐潛識人不明,是因為大漢之前以名望為先。
現在好麼,當年鄭玄好不容易勸說斐潛同意開出的口子,因為晉陽崔均一事,給徹底的封死了,天下名士還駁斥不了什麼,畢竟當年崔均也是名士啊!自己又如何能夠證明此名士不是彼名士?要試圖證明,那麼就等於是參與科考了,若是不證明,那麼就默認名不符實。
荀諶司馬懿等人都是暗自心驚,同時也不免感慨,如此一來,崔氏上下簡直就是生不如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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