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軍急攻張陽池?』
斐潛站在沙盤之前,看著在沙盤上堆放在一起的藍色小人。
『曹軍這是要奪取蒲阪津?』張繡問道。
從當下曹軍的兵鋒指向來說,確實是如此。
在張陽池的西麵就是蒲阪縣城,然後過了蒲阪縣城往西,就是蒲阪津。
『蒲阪津冰多厚了?』斐潛問一旁的荀諶。
荀諶說道:『據斥候回報,冰厚三寸。』
『三寸……』斐潛捏著胡子,『至少要有五寸,方可試著行軍……』
三寸以下的冰層,是難以承受人馬的重量的,三寸則是堪堪可以行人了。要到五寸才可以承受多人的重量,可即便如此,在冰麵上走一個人和走一支軍隊,那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嚴格上來說,至少要一尺以上的冰層,才算是相對安全的。
曹操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那麼曹操進攻張陽池,真的就是為了蒲阪津?
『曹孟德……是為了勝利……』斐潛笑了笑,說道,『曹孟德看起來像是孤注一擲,但實際上……這是準備做一次官渡再現……』
荀諶在一旁點頭說道:『主公英明。』
張繡撓頭。
斐潛擺擺手,示意荀諶給張繡解釋一下。
荀諶向斐潛拱拱手,然後往前站了一步,靠近了沙盤,一手攬著袖子,一手指點著說道:『曹軍戰至此時,上下皆疲,加之河東之處,又陷大將……此事已經無法隱瞞,故而曹軍必然士氣受挫,若不可勝戰之,恐怕就是如川河之崩,非人力所能禦。』
荀諶停頓了一下。
張繡似乎聽懂了,又像是沒有完全聽懂,所以他隻能是哦哦哦,卻提不出什麼問題來。
荀諶沒回頭,但是他卻能感覺到斐潛的目光似乎在他的身上掠過。
斐潛的當下的思緒,確實和荀諶相關。
荀諶繼續向張繡講述著。
張繡武藝不差,但是文化底子比較差。
對於張繡來說,重要的不是上陣殺敵,而是如何在龐大的戰爭當中去理解在戰爭背後的政治含義。
否則張繡的成長將止步於此。
斐潛大概能猜出了一點曹操的想法。
曹操想要引誘斐潛進攻……
就像是當年曹操也讓袁紹主動進攻。
在這種天氣之下,斐潛所領先的那些科技,會被大幅度的拉平到了和曹
操同樣的水準線上,所以……
但是斐潛所更為關心的問題,卻並不在眼前的戰事上。
可以說,曹操沒能在斐潛離開長安的這一段空檔期內,串聯起關中河東的士族鄉紳反撲,就已經是注定了曹操進軍的失敗結局。
同時,這也在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斐潛在關中以及河東推行的新政策,其實已經是獲得了一定的根基。
流浪農戶,寒門旁支,邊疆士族,並涼武夫等等這些原本被排擠在大漢體係之外的人,在斐潛這裡尋找到了一個新的空間,一個和原先大漢完全不同的發展方向。
那麼現在關鍵的點,就是原本的那些大漢子民,是怎麼想,又會怎麼選?
比如,斐潛現在也想要知道,荀諶這個大漢山東土著,當他再一次麵對選擇的時候,會怎麼選……
司馬懿已經用他的行動來證明了,所以斐潛自然是會放心的讓司馬懿再次帶著軍隊單獨領軍作戰。
但是斐潛並不敢讓荀諶單獨領軍。
並不說荀諶就沒有單獨領軍的本事,而是荀諶依舊還不足於讓斐潛能夠完全的放心。
倒不是說斐潛疑心太重,而是山東士族的確實給未來的封建王朝帶了一個『好頭』。
春秋戰國時期,同樣也有王公士卿,可那個時候的王公士卿,和國家之間捆綁得比較緊密。雖然說一些公卿即便是在自己國家滅亡之後,依舊能得到不錯的待遇,可大多數的這一類的公卿,都是表現出哀痛和悲傷的,甚至是企圖舉兵複辟。當然這種複辟不是什麼好事,可也證明了這些士族公卿對於自己原本國家的那份情感,不僅僅是存在於嘴皮上。
可是大漢的士族……
沒了這一份的情感。
之前董卓廢帝的時候,還可以用反正都是肉爛在鍋裡,不是這個姓劉就是那個姓劉,天子依舊是天子,大漢依舊是大漢來掩飾,可是到了後期劉協禪讓的時候,山東士族在做什麼?
他們沉默著。
對於那些明顯不合理的牽強附會,巧言詭辯,他們都沉默著。
他們歡欣著。
為了迎接新的統治者,他們想儘了一切的辦法,從一切的故紙堆裡麵尋找名頭。
司馬氏將家族已經遷移到了河東,所以司馬懿也可以說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在作戰,但是荀諶呢?
在河東,在平陽,是否有值得荀諶去保護,去堅守的東西?
對於一個普通的大漢百姓來說,國很遠,家很近。
當一個封建王朝的國家的主要賦稅,財政收入都是依靠剝削本國普通百姓的時候……
嗯,或者叫做保護費,或是什麼其他的名詞,但是其本質是一樣的。
封建王朝之中,窮人所繳納的賦稅占比,遠遠超出了富人。
這一點毫無疑問。
所以在封建王朝之中,每一次對於普通百姓加大剝削的力度,收刮民間的財富,不斷的征調增加賦稅,就等於是透支封建王朝其自身的生命。
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擁有更多資源,更多信息的富人在選擇什麼,就很有意思了。
士族。
是先有士,還是先有族?
家國呢?
對於一個大漢的普通百姓來說,他們沒有足夠的知識量去理解家和國之間的關係,也不清楚門口的那條路是不是應該年年挖年年修,但是士族們知道這些事情,他們甚至知道官道河堤不僅是要年年修,而且還要年年都修不好。
是不是所有士族都是卑鄙貪婪,隻顧自己的呢?
並不是,也有很多士族子弟擁有崇高的人格,有浩然的正氣,可偏偏這樣的士
族子弟容易死去,導致剩下來的那些士族子弟在若乾年後,竟然會連那些死去的士族子弟的名字都不能提及。
山東的這些士族,以為他們有戰略的縱深,有富庶的底蘊,但是實際上他們沒有縱深,也沒有底蘊。他們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愚弄和欺瞞山東百姓的基礎上的,隻需要將這一層的遮羞布揭開,山東士族所構建出來的架構體係,就會轟然崩塌。
趙儼前兩天被送到了平陽。
這個人同樣也會成為斐潛觀察的對象。
斐潛身處於平陽此處,又像是抽離了這裡,在這一方蒼穹之上俯視著這一片的大地。
現在,河東這裡,就成為了一個巨大的車禍現場。
這裡有河東人,也有山東人。
這裡有西涼人,也有東都人。
這裡有關中人,也有關外人。
這裡有漢人,同樣也有胡人。
有貧窮的百姓,有貪婪的士人。
每個人都架著車。
碰碰車。
相互嚎叫著,述說著,哭泣著,狂笑著,碰撞在一起。
凜冬之下,春風潛生。
碰撞,湮滅,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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