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狹小帳篷裡麵的楊修,也看到了自家護衛那多少有些憤懣的神情,不由得笑了笑。
護衛自然也是姓楊,而且和楊修的年歲其實相差不多。
大戶大姓總是有這麼一個習慣,會將族內和自己小孩適齡的孩子,放在自己小孩身邊一同成長。這種從小就培養起來的護衛,明顯會比一般的護衛要更加忠心,真正做到榮辱與共,生死相關。
不僅是楊修,大部分的世家子弟都有這樣的護衛。
若是用來衝鋒陷陣,有這些護衛遮蔽左右,掩護搏殺,可如果用來當街淩辱良家,也有這些護衛拉扯帷幕,幫著按手提腿。
可以說,這些人就是人型的工具,具體怎麼用,依舊是要看使用的人。
因為都是常年累月陪伴之人,楊修對於這幾個貼身的護衛都是比較熟悉。見到護衛表情,微微思索了一下,便是笑道:『無須如此……昔日淮陰仍可忍胯下之辱,我這點事情,算不了什麼……』
『郎君,』護衛見楊修說開了,也就不藏著掖著,用手一指曹操大帳的方向,『那家夥算是什麼?用的上郎君的時候……』
楊修擺擺手,製止了護衛的抱怨。
帳篷門簾之外,光影晃動。
楊修示意了一下。
護衛便是走了幾步,掀開門簾,往外探頭探腦查看了一番,才縮回腦袋,放下了門簾,『郎君,外麵沒人。』
『說話都要小心些……』楊修吩咐道。
不僅是要小心,而且這些話,他聽了也難免會煩躁。
或許是為了安撫護衛的情緒,也或許是為了表示自己的優秀,楊修沉默了片刻之後,便是低聲說道:『曹丞相……很快就要麵對一次嚴重的失敗了……』
『什麼?!』護衛頓時一驚,『郎君之意,是曹……丞相要敗了?!』
楊修皺了皺眉,『聲音小些。』
護衛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低聲說道:『郎君何有此言?』
『呼……』楊修往身後的墊子上靠了靠。他其實來回奔波勞累,不僅是身體上疲憊,心理上同樣也是很疲憊,現在回到了自己的小帳篷之中,有一些如釋重負的感覺,也有一些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文青,緩緩的說道,『驃騎所所損失的人馬遠遠比丞相要少……丞相之前引而不發,現在卻加強了攻勢,隻能說明一件事情……』
護衛問道:『什麼事?』
楊修笑了笑,『丞相……缺糧了。』
『啊?』護衛一愣,『郎君如何得知?』
楊修哈哈笑笑。
作為曾經是上層高等衙內的楊修,對於政治的理解,自然是遠遠超過自家的護衛。
曹操當下所麵臨的問題,政治影響遠遠大於實力的損失,給山東士族的心理打擊不會亞於之前的許縣城下之盟,因為他們隻會對於同類最有感觸。
死傷多少貧民百姓,他們是不會在乎的,但如果是死了幾個士族,幾個高級將領,那麼就心痛不已,念念叨叨,一輩子都不會忘。
現在事實擺在眼前,與關中驃騎作戰,不僅是小兵會死,高等將領同樣也會死!
雖然現在死的是曹氏夏侯氏的人,但是未來呢?
若是持續作戰下去,還要有多少人會填在這樣的血肉磨坊之中?
當年西羌作亂的時候,為什麼就沒有山東的武將,一方麵是山東或許在體格上略遜色於並涼,另外一方麵則是矮子裡麵也挑不出高個來,最終導致了董卓等西涼派的坐大,這其中未必沒有山東之士族嘴皮功夫了得,手下武力稀鬆的原因。
那麼現在繼續和驃騎打下去,曹氏夏侯氏的人填上去了,如果繼續需要更多
的士族子弟性命填進去,山東士族的這幫子人,有幾個人有這個雄心壯膽敢去效仿班定遠?
顯然不可能的。
楊修雖然不清楚當時曹震和夏侯淵究竟是怎樣死的,作戰過程又是如何,但他能肯定,有了這兩個將領的前例之後,山東士族對上驃騎的時候心頭都會發虛。因為很簡單,如果隻是敗軍,軍中主將多數都可以逃命,即便是實在逃不走,也可以投降保命。
但是現在,死亡出現了。
這要麼說明是全軍潰敗,死於亂軍之中,要麼就是意味著驃騎因為這一次的山東大舉進攻而憤怒了,開始不會手下留情了,下了死手。
『郎君,這……我之前沒聽說過……』護衛在一旁有些疑惑的說道,『若是曹丞相遮掩不報……隱瞞山東呢?』
『你想簡單了。』楊修搖了搖頭,『若隻是死了一路人馬,或許還能隱瞞一二……可是現在……這事情是蓋不住的,遲早山東之人都會知道……屆時曹氏獨霸軍政的局麵,可就不好辦了……』
『哈哈……這樣或許也不錯……』護衛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說道,『若是曹氏族人折損太過,曹丞相威名受損,說不得郎君反而更有些機會……不至於像是現在……到時候曹丞相說不得還要仰仗郎君之才……』
楊修哈哈一笑,擺擺手。
過了片刻之後,楊修歎了口氣,『這驃騎……真心不好對付……就算是我真的領軍上陣,恐怕也是……彆的不說,單是那些火藥製器就是相當棘手……』
其實麵對驃騎,楊修他也有點害怕。
當年西羌胡人作亂的時候,也是非常的凶悍,但是那個時候楊修並不害怕。
因為單純的凶悍,是沒有多少威脅,但是現在驃騎軍給楊修的感覺,就不僅僅隻有凶悍,而是更像是鐵血的戰爭機器,讓他心中發虛。
驃騎軍中,總是不停有新的東西出來,各種火藥製器,遠程武器的搭配十分實用,以至於曹軍至今都沒有找出合適的方法對付。
簡單來說,楊修不怕凶狠的敵人,卻害怕不知道怎麼對付的敵人。
他是如此,山東士族子弟也是差不多一樣。
『郎君,那咱們該怎麼做?』護衛問道。
楊修站起來,默默的在帳中走兩圈。
過了片刻之後,楊修低聲說道:『你找個機會回弘農去,將這些事情,稟告給我父親……我父親就知道了該怎麼做了……』
護衛驚訝的說道:『那我走了,郎君你這裡……』
楊修沉默了一會兒,嘖了一聲,『我應該沒什麼危險……』
楊修想著,他剛剛從平陽回來,雖然說沒給曹老板帶來什麼好消息,但是也不至於帶來什麼壞消息,而且在平陽之中,在曹老板的那些曹兵的監視之下,楊修所表現出來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y』,多多少少也是可圈可點的……
更重要的是,如果曹老板萬一還需要使者走一趟什麼的,那麼楊修這個輕車熟路的家夥,豈不是又能派上用場了?
所以楊修覺得他應該還是安全的。
當然更重要的是,楊修必須給在弘農的楊氏帶去一個消息。曹操在最後階段,如果萬一戰敗,必然會瘋狂的掠奪已經占有的土地上的一切,不管是人力還是財貨,以此來彌補自身的損失,並且不給敵人,也就是驃騎什麼資源,相當於起一個堅壁清野的效果。所以弘農楊氏必須先一步轉移資產,否則等到被兵卒挾裹的時候,可就是真的玉石難分了。
此事不能不防,不能落於筆端,成為白紙黑字的罪證,故而隻能以含糊的口信來替代。即便是萬一護衛被抓了,也就是說些家長裡短,報個平安什麼的,不至於有什麼把柄。
護衛下意識的看了看帳篷門簾,低聲說道:『既然如此……郎君何不……此地,不可久留……』
『閉嘴。』楊修猛地轉頭盯著護衛,直看得護衛驚慌的退了一步,他沉聲說道,『我一直讓你多動些腦子……驃騎之下,隻有勳貴,沒有世家!若無世家,楊氏何存?何況……』
楊修似乎有些意興闌珊,說了一半之後,停了下來,歎了口氣,『算了……路上小心些……』
護衛拱手以禮,然後低頭掀開了帳篷的簾子,走了出去。
……
……
曹操對於楊修,並不滿意。
最初的不滿意,是由於楊氏作為中間商,賺取差價。
這原本也是無可厚非,畢竟作為商人,賺錢是第一位的,可關鍵是楊氏一邊標榜自己是經書傳家,一邊死命在山東身上賺錢,這尼瑪和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有什麼區彆?
更重要的是楊氏試圖發展自己的勢力!
雖然可以理解楊氏此舉,是一種自保行為,但是這就和脫離了大漢監管有什麼分彆?哦,看著斐潛能做西京,所以楊氏也想要搞一個中京是吧?卻不想想楊氏的所有基礎,所有利潤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一點實業都沒有,就想要左腳踩右腳,左口袋放右口袋,左杠杆加右杠杆,憑空撬動上萬億的大市場?
所以,楊修越是聰明,曹操就越是覺得此人不可大用。
尤其是楊修前往平陽了一趟之後,自覺他似乎是完成了曹操的要求,遞送了戰書,但是實際上曹操不相信楊修不知道曹操究竟想要的是什麼?!
曹操麾下,就隻有楊修一個人可以擔任使者麼?
顯然不是。
可楊修很明顯沒有能夠完成曹操的戰略布置,甚至還帶來了並不好的消息回報。
這幾乎是等同於不僅沒把事情辦妥,反而帶了一屁股屎回來,讓老曹同學擦。
幸好郭嘉及時堵上了這個缺口,將漏出來的屎都甩到了河東士族身上,否則等其他的人反應過來,說不得導致軍心動蕩,越發的引起士氣崩落。
士族為什麼要穿華貴絢麗的衣裳,就是為了遮蔽身上的那坨屎啊,如果穿得和貧苦百姓一樣的短襦,兩條毛腿露在外麵,那還能有什麼威嚴,有什麼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