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急進河東向北,大肆而來的消息,紛紛揚揚的傳遞到了安邑之中。
在安邑周邊的縣鄉莊園塢堡的鄉紳土著,自然是急急向安邑之中報急,但也有不少明明距離安邑更近,但是偏偏要往平陽送急報去的……
可惜不管是送往安邑的,還是送往平陽的,都沒能有什麼回信,更沒有立刻讓這些鄉紳土著能放下心來的解決辦法。
誰能想到已經被擊敗了幾次的曹軍,竟然還有力量可以搞出這麼大的聲勢來!
河東這次麻煩大了!
安邑內外,全部戒嚴,四門緊閉。
安邑左近的校場營寨,全都是雙倍哨卡,日夜值守。
前一段時間,在蒲阪縣城一帶逃離而來的流民,也才剛剛安頓不久,結果現在好了,又有了新的逃難的百姓。
而且越來越多!
安邑城內,隻是開了一個城門來甄彆接納這些難民,而且一旦入夜就是立即關閉,這就不免使得在城外擁堵聚集的難民越來越多。
一些難民繼續向北逃離,而另外一些難民則是覺得安邑城高牆堅,還有不少兵卒,再加上距離自家也比較近一些,等兵災結束之後也方便回去重新耕作,所以咬著牙在安邑左近挖地窩子,也要留在此地。
即便是在這樣的時刻,這些難民依舊忘不了他們自己的田畝,忘不了自己那幾間破屋。
他們總是希望這一次苦痛,就是最後一次,然後痛苦過後總能迎來光明……
安邑城內城外,都是警戒森嚴,城牆之上的每一個垛口,都有人值守。
在城牆甬道上往來的民夫,在不停的將防守用具搬上城頭。
城門之外那些聚集的大批難民,眼巴巴的等待著入城,發出此起彼伏的哀鳴哭嚎之聲。
到處都是亂哄哄。
前幾天曹操使節經過安邑的時候,風傳的消息就已經是讓人聽了感覺是很不妙了……
沒想到還真的成為了事實。
驃騎和丞相,竟然根本就沒有講和的意思,還要繼續打!
按照道理來說,使節往來麼,就是打不了了,大家談一談,漫天要價落地還錢,拉扯來去總是能談到一個合理的價格區間上,然後雙方罷兵各找各媽,可在風言之中,是丞相欲和,驃騎卻是不肯!
這……
這都被打到了家門口了,還不願意和談麼?
驃騎怎麼能沉得住氣,就是任丞相打過來?
莫非是……
這大漢都已經亂了這麼些年了,也知道所謂天子詔令,就是那麼一回事,曹操所謂奉天子詔,更多的時候依舊要靠手中的刀槍來說話。
雖然說河東諸姓知道曹操兵卒眾多,糧草消耗極大,時間一長就肯定支撐不下,可是這曹軍若是真的扯破臉來,開始向河東諸姓下手,倒黴的便是隻有自己!
這幾天,安邑之中的鄉紳土著,幾乎每天一睜眼,頭一件事情就是詢問驃騎出兵了沒有?
以翹首以盼來形容,一點都不誇張,若是這個年代就有望夫石的什麼傳言故事,也少不得在運城之地,安邑城頭上多那麼幾塊大小石頭。
可左等右等,就是沒見到驃騎的大軍!
於是這些鄉紳土著,難免心中在嘀咕,難道說,這驃騎真就舍棄了運城,真不管安邑死活了?
驃騎這是要做什麼?
每個人心中,似乎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是不管是什麼答案,都彙集成了一個念頭,驃騎軍快點來罷!
如果這一次曹丞相真的是下了狠手,河東糜爛,疼的倒黴的就是他們了!
在驃騎兵馬沒來之前,這些人就聚集在安邑府衙之前,要求裴氏照顧這個,幫扶那個,誰都想要自己好,反正其他的休論,先保著自家的屁股彆爛了就成。
『家主,城中這四千人馬,可些許挪得用否?』
說話的正是裴俊。
此時此刻,裴俊的麵容憔悴,眼眶黑而眼珠紅,顯然是憂慮過甚,而睡眠不足,正死死的盯著裴茂。
在裴氏族內之中,裴俊的個人憂慮,顯然甚過於其他的裴氏子弟。
這年頭旁支想要爬起來,最終獨立一房,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不僅要有錢,還要有權,甚至還要在某些方麵取得一些特彆的名望,或是文,或是武,這才有機會成為姓氏之中重要的一個支房,然後就可以自家後裔子弟名頭前麵加上自己是某某房的了……
眼瞅著自己有了這個機會,卻在曹操和斐潛之間的戰鬥之下,要化為飛灰!
裴俊年少的時候,沒少因為是旁支子弟而受到一些歧視。
這種歧視未必全數都是『侮辱』,有時候反而是一種『福利』。
比如後世的殘疾人通道,就一定要出示殘疾人證件才能通行一樣。
裴俊在領取那些『福利』的時候,就必須要將代表了身份的牌子高高舉起,展示出來……
就像是狗身上的狗牌。
這種刻骨銘心的經曆,使得裴俊對於當下所有他的資產格外的重視。
往日裡裴俊也可謂是氣度雍容,風度翩翩,可在這個時候卻什麼也顧不得了,隻是死死的盯著裴茂。
宛如將要餓死的鬼。
裴茂微微沉吟,然後迎著裴俊期盼渴望的目光,緩緩搖頭,『城中兵馬須防守城池……城外莊園一無軍資積儲,二無城牆穩固,更何況……出外野戰,非是輕易。結陣廝殺,須有長久操練,而城中之兵,守城尚且堪憂,如何有迎戰數倍敵軍之力?此事勿要再提。』
裴俊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強忍怒氣,沉聲喝道:『家主!莫要以為某不知道你隻是護著主家,卻枉顧我等旁支於兵禍之中!某也姓裴!』
『大膽!』在裴茂身後的護衛怒喝。
裴茂卻是不惱,隻是擺手示意護衛稍安勿躁,然後搖頭苦笑,『奉先,我視你如親生子侄一般,豈有兩般對待之理?若是安邑這裡僅有裴氏一家,那麼老夫也不再多說,實在是不能抵之,大丈夫死則死爾,也算是不墮了裴氏之名……然如今這城中兵卒,非你我所有,乃護衛安邑之要,更要保安邑上下百姓民居,若是亂戰一氣,陷於曹軍之中,屆時安邑可就無兵可用,那可真是不可收拾了!』
裴俊隻是冷笑,旋即也不再多說,隨意拱手而去。
裴茂垂著眼皮,臉上不悲不喜。
內簾卷動,裴輯走了出來,拱手見禮,『父親大人……』
裴茂咳嗽了兩聲,以手示意。
裴茂的年歲已經比較大了,多多少少有些精力不濟,尤其又要和自家人勾心鬥角,不僅是無奈,還有些哀傷。他們雖然是同一個姓氏,但是人麼,都是如此,屁股永遠都是自己的,錯的永遠都是彆人。
裴輯低聲說道:『原以為奉先多有曆練,也知利害,當明事理,卻不想到如今其方寸,確實有些亂了……這往日機變,怎麼都沒了?』
裴茂的聲音低沉,『莫要小覷了他……他可是和……嗬嗬……』
裴茂他手下跟蹤了裴俊一段時間,發現裴俊似乎和曹操有所聯係。
『啊?』裴輯愣了一下,『父親大人,你這是何意?莫非是……這奉先……』
裴茂笑了笑,語調又沉又緩,『奉先若是不動安邑,倒也罷了……就是怕他貪心不足啊……』
裴輯不由得動容而道,『父親大人!這……奉先……竟敢如此狂悖!他,他,他就不怕……』
『他當然也怕。不過,他更怕失去手中財貨權柄……拿起來不容易,放下去,更是難啊……』裴茂低聲說道,『他以為他的那些榮華富貴,都是他拚命搏來的……既然可以搏得一次,為何不能再搏第二次?如今驃騎與丞相,多有不死不休之態,既然得不到驃騎庇護,自然是另尋他途……嗬嗬,隻怕是……嗬嗬……』
『丞相看起來勢大,卻是外強中乾,驃騎現如今退萎,然而出手必獲……』裴輯皺眉說道,『驃騎以散擊重,丞相入則圍,駐則死,豈可因衢而變乎?奉先兄怎會看不清?』
裴茂擺了擺手,『非不能也,乃不願也。』
犯錯了,有錯了,真是不知道錯了麼?
其實並不是。
裴茂仰起頭,歎了口氣,『利出於一孔者,其國無敵。出二孔者,其兵不詘。出三孔者,不可以舉兵。出四孔者,其國必亡……如今驃騎也好,丞相也罷,皆欲國一孔是也……』
裴輯吞了一口唾沫,『父親大人……這,這……是欲逐鹿於……』
『慎言。』裴茂低喝。
裴輯連忙低頭。
『此時此刻,不可求於驃騎。』過了片刻,裴茂沉聲道,『所求於人,必受製於人!若裴氏欲求千秋傳家,這一戰,就必須先扛過去!』